方临带着秋秋、方泰、方羲姐弟三个回来,看到正在会客厅等候的党志显。
五年前,他刚刚成为男工厂坊的总管时,身上还稍有稚嫩,如今经过五年的时光洗礼,身上的稚嫩褪去,多了一抹不怒自威的威严,不过在方临前面,自是半点看不到。
“大人回来了?”党志显见到方临的刹那,立刻起身,腰身弓到六十度,笑着打过招呼,然后又是看向秋秋姐弟三个,挨个问候:“秋小姐、泰少爷、羲少爷!”
他说着,转身从带来的两个下人手中,拿过礼物给姐弟三人。
秋秋、方泰、方羲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知道这个党叔叔每次上门,都会给他们带来喜欢的礼物。
“好漂亮,谢谢党叔叔!”秋秋看着这串三彩水晶手串,显然很是喜欢,有礼貌地道谢道。
“谢谢党叔叔!”方泰、方羲两个看着各自的小人书、战车模型,也是异口同声。
姐弟三个礼物各不相同,各自投其所好,可见尽心。
“客气了,每次来都给他们带这些。”方临点点头,让姐弟三人下去玩,吩咐丫鬟上茶。
“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
党志显说着递过账目,弯腰倾耳站在身边,等方临说让他坐下时,才快步坐在对面,不过只有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神色恭敬如学生面对夫子。
这时,大丫鬟彩兰过来,看到党志显的动作,眼中浮现出一抹异色。
她是知道党志显的,曾在外面看到过,带着七八个下人,前呼后拥,威风八面,更曾听说,党志显在厂坊工人中有‘黑面阎王’的名声,可就是在外面如此威风的人,在方临面前却是如此‘卑微’,外人恐怕都想象不到。
这一刻,彩兰忽然想到前两日秋秋小姐给泰少爷、羲少爷读《西游记》,听到一个片段中的两个人物: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在五庄观,不过两个童子,可出去五庄观外,芸芸众生见了要称什么?哪个敢不叫一声老祖?
真是书如人生,人生如书,何其相似也。
彩云倒茶后,有眼色退下。
方临一边翻看着账目,一边随口问道:“最新一期的厂坊建设如何了?”
“颜知府审批过后,衙门半日就将程序走完,这两日已经开始施工……”党志显恭维道:“这都是大人的面子,搁作别人,就是有关系,此事恐怕也要拖个十天半月。”
事实上的确如此,别人千难万难的事情,如今方临只需递一句话即可。
颜知府不用说,建设厂坊,繁荣淮安经济,同时也能接收更多失地百姓,颜知府自然大力支持。
——当初,颜知府初来,为了快速掌权,对城中大族做出妥协,放任土地兼并,如今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淮安失地百姓越来越多,也就是方临生意越做做大,连续扩建厂坊,收容了这些百姓,才没有闹出乱子。
可以说,淮安稳定、繁荣,方临是有极大一份功劳的,他的厂坊,真是起到了蓄水池的作用。
至于颜知府审批过后,下面小官小吏将程序走得极快,那则是另一个原因了。
当初蒲知府留下的关系,那些小官小吏,这些年每月都能从方临这里拿到一份银钱,这份银钱随着方临产业壮大越来越多,如今都快赶得上朝廷俸禄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怎能不尽心?
“还有一事,前两日范家二公子出言试探,似是想拉拢我,我断然回绝了。”党志显毫不犹豫将范其辉卖了。
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拎得清的,知道自己有今日全靠方临提拔,若是背叛,那真是名声臭了。
更退一步讲,范家能给他什么?方临能将规模最大的男工厂坊交给他管理,范家可没这个平台给他施展,就算有也不会轮到他这么一个外人。
“范家?”方临眯起眼睛:“改日我去找范老爷聊聊。”
这话平淡之中,但却自有一股霸气——你范其辉来挖我墙脚、试探,我都不屑跟你谈,直接去找你老子,言下之意,如今你跟我都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他顿了下,又是道:“你小心些,莫要踩了坑,被别人拉下水。”
“大人放心,我记住了。”
党志显认真答应着,暗道:‘看来,第三十七房小妾的事情,是要取消了。’
这些年来,他享受厂坊利润分成,虽然只是极小的一个比例,但在总额的天文数字下,这极小比例的分成也足以令人瞠目结束,有了钱,自然要花,在外面可没少花天酒地。
甚至,这家伙还搞了一个骚操作,陆续纳了三十六房小妾,全部安置在同一条胡同,晚上过去跟皇帝选妃似的,走到哪家睡哪个——这几年,随着府城经济繁荣,府城房价也跟着暴涨,许多升斗小民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可这家伙一家一户一小妾,可见奢侈。
这些事情方临也有所耳闻,不过并不在意,毕竟是私德,只要将本分事情做好了,其它只是小节。
“嗯,你心中有数即可。”他没再多说什么。
退一万步讲,即使党志显这人真没数,被挖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经过这五年的整合、消化、发展,厂坊这边,自他之下,没人是不可或缺的。
等谈过这些事情,党志显去了。
方临暗自思量道:‘如今淮安府城,我这边已然超过范、谷、马、邵、段五家,一家独大,同时,凭着肥皂生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将马、邵、段三家绑在一起,几乎成了附庸关系。’
马、邵、段三家也是要面子的,心里也不想附庸方临,可奈何跟着方临,好处实在太大,在方临高瞻远瞩的卓越带领下,利润远超从前……如今,大概就是心里别扭,身体诚实。
‘至于谷、范两家,谷家一心放在城外酒楼、鱼塘生意经营,而范家就有些意思了。’
范家如今顶梁柱的‘香露生意’,当初秘方不是从方临这里买去的嘛,担心方临心中有芥蒂,又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化解,害怕方临记着,哪天逮住他范家破绽,来一下狠的。另外,方临一方超过范家,将他们从老大挤成了第二,心里肯定是不太舒服。
但你要说,因为这些斗起来吧,一方面,香露宣传方面,还要仰仗方临,另一方面,双方生意本质没有冲突,斗起来实在不值得。可要说维持从前亲近关系,又实在别扭,同时害怕太过信任方临,哪天方临给他们来一记背刺。
总之,就挺矛盾的,表现出来,就是这种有些‘精神分裂’的状态,撕破脸不会,但总有这种小动作试探。
‘淮安这边不须担心,真正需要关注的,还是京师朝堂。’
五年前,洪泰帝提拔魏忠贤,和文官集团斗起来,在洪泰帝有意拉偏架下,这些年间,文官集团落于下风,许多大臣,乃至几位阁老都或被迫辞官、或被迫致仕。
当然,文官也不是泥捏的,不好将矛盾对准洪泰帝,对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却是毫不客气,掌握舆论喉舌的他们,宣传之下,如今宦官集团在士子群体、民间的名声,已然是臭不可闻,什么‘阉狗临朝’、‘九千岁’之言,更是杀人诛心。
在方临看来,这其实就是……狗咬狗:“嗯,误伤了,董兄不算。”
董祖诰目前还好。一方面谨言慎行,和光同尘,一方面目标较小,洪泰帝又观感不错,暂且还能保全自身。
‘前两天信中,董兄表达了对朝局的担忧,言及洪泰帝半月都没有上朝,联系上次洪泰帝给我的信,其中字迹变化,恐怕洪泰帝身体真出大问题了。’
方临、洪泰帝至今仍是笔友,从前信件都是洪泰帝亲笔书就,上一封信字迹变化,明显是别人代笔,可见洪泰帝身体糟糕到了一个程度。
‘早前些年,洪泰帝服用金丹,又是宫女行刺,纵使这几年有宫中国医圣手调养,秘药珍材滋补,但又是呕心沥血为儿子铺路,在背后和文官集团勾心斗角,恐怕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大限之日大概就在这一年半载了!’
‘还有,董兄信中也提及,北方气候变化,辽东鞑子每年都要入关劫掠,蛮祸愈演愈烈。’
方临望着外面渐渐黯淡下来天色,感叹道:“天人齐发,内外交困,我进献的红薯看似给大夏续了一口气,大夏渐有中兴之势,但实质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内里仍是危若累卵啊!”
正斟酌着这些,田萱找过来:“临弟,传宗、传辉他们过来了,吃饭了。”
“来了。”方临收回思绪,迈步过去。
……
方府门口。
方传宗和一个鹅蛋脸、长着明亮大眼睛、身形苗条修长的清丽女子过来,后者顿住脚步,忐忑道:“传宗哥,你看我穿的这衣服,是不是有些寒酸,不好进去?”
“没事,临子不讲究这些的。”方传宗摇头道。
原来,这女子名叫秦兰,乃是‘第一女子织造坊’的女工。
——当初,方临的‘第二良品织造坊’扩建,西巷胡同的邻居从方临口中得知消息,她姑姑就住在西巷胡同,先人一步得知此事,去了‘第二良品织造坊’,因为手艺好得以进入,后来转到全是女工的‘第一女子织造坊’。
在‘第一女子织造坊’中,秦兰都算是极为出挑的,模样好、手脚麻利、性格还不错,又是适婚年龄,方赫的媳妇孟禾介绍给方传宗。
方传宗一眼就相中了,不过秦兰看他木讷,还在犹豫,恰逢方传辉出海回来知道此事,出了个主意,说是带秦兰过来聚餐。
秦兰听了方传宗的话,这才鼓起勇气,进去。
进门,就有丫鬟提着灯笼过来,福身一礼,将他们领进去。
方传宗不是第一次来,已然适应,可秦兰一路过来,都是拘谨低着头,只余光看到似乎有一个极为漂亮的花园,恍恍惚惚,然后就被领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这里点了十二盏白色香烛,绽放明亮光芒,神奇的是还没有一点烟气。
秦兰暗道:‘不愧是方大人家,就是好,点这么多蜡烛,我家的油灯用一会儿,娘都要吹灭哩!’
她想着这些,偷偷瞧了屋内的人,看到了桂花嫂、苏小青——她们被方母拉着过来吃饭,知道这是‘第一女子织造坊’的主事、管事,自家心目中地位极高的人,在这里却主动坐了最差的位置,似乎地位最低,不由愈发感觉自卑了。
田萱作为女主人,对第一次过来的秦兰自然要表示欢迎,过来拉着她的手,给介绍道:“这是方传辉,传宗的弟弟,船队主事;这是仲姐夫,书肆分店掌柜,草儿姐丈夫……这是方赫,禾儿妹妹伱也认识……还有桂花嫂嫂,小青姐……”
秦兰如蚊子哼般,一一低声打了招呼,心中随之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个念头:如桂花嫂、苏小青、孟禾这些人,仅仅因为和方家有些关系,就在厂坊成了主事、管事,她若是和方传宗成亲,是不是也能如此呢?
因为是类似家宴,也没有分男女坐,被拉着在方传宗身边坐下来。
等丫鬟上菜,秦兰又是被狠狠震惊了一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简直应有尽有。
女工厂坊其实不缺油水,她家条件也相对不错,十天半月就能吃上一次吃肉,可哪见过这么多,这么丰盛的?
这也不是方临奢侈,其中一些贵重食材是党志显过来时送的。
为这事,他说过对方不止一次,可每次党志显都笑呵呵答应,下次还是照旧送。慢慢的,家中邓管家也跟着学坏了,说了不用奢侈,可每次聚餐还是务求丰盛,同样是嘴上答应,坚决不改。
方临能如何呢,只能如被强迫披上慌袍的宋太祖感叹一句: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啊!
秦兰不知道自己怎么吃过的这一顿饭,只是本能靠近熟悉的方传宗,多了一些依赖。
方传宗为人忠厚、老实,但自然是能感受到的,心中高兴。
方传辉看着这一幕,也是笑了笑,他在海上历练许多,对人心也颇有把握,这次就轻易帮了大哥。
这也不是坑大哥,哪怕父子、夫妻,许多时候也很难摆脱身份地位的影响,不必以此为耻,更不必觉得别人势利……况且,这个时代成亲后,女子就算是被绑死了,鲜有和离的。
‘只是沾了些临子哥的光,就让这门婚事变得如此简单,我们整个老方家因为临子哥一个人,带着被提升门楣,跟着逆天改命啊!’
方传辉想着这些,突然听到方临呼唤,连忙答应一声起身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