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珑使一对鸳鸯剑,此刻身上所佩只有一柄鸯剑,双剑伴身十数年,侍婢手上那把正是她所用鸳剑,岂有不认得。只是在此地见到,个中原因猜想起来,面色便已接连数变。
其他几人也觉古怪,祈家老者突然道:“三公子今早去铁铺便为取李小姐之剑,如今剑落在此人手里,果然他是凶手!”转身又向祈家侍从中叫了句,“小肖,过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几步跑来,畏缩在老者身后,怯怯叫:“祈叔……”
“你们几个今早随公子去的,你看看这柄剑是公子从铁铺里取的么?再看看地上那人,可是杀害公子的凶手?”
小肖怕看尸体,先张望了那把鸳剑几眼,猛然惊叫:“是这柄剑,三公子看好了剑,要那个铸剑师装金盒里,那人拿了剑,突然就出手杀了公子,就是这柄剑杀了公子……”
“你说什么?!”李青珑厉叫,一瞬间脸色遽变,整个人摇摇欲坠,身后侍婢忙扶住她。
小肖回想起早上一幕,仿佛惊魂未定,只顾道:“那人就是用李小姐这柄剑杀了公子,公子被他一剑就刺死了,他还哈哈笑,说什么碧落剑法,无人能敌……”
“住口!”祈叔喝了一声。
李青珑眼前发黑,晕死了一瞬,回过魂眼泪便落了下来。
凤公子向她靠近过去,轻声劝道:“李小姐且勿伤心,看看凶手是否此人。”
祈叔将小肖推向前,那死人躺在帘布上,手脚有点僵曲,胸口一点剑痕,周遭衣物凝固满暗色血污。几个飞剑堂弟子站在另一侧,那个师兄又道:“这确是我们崔堂主,半分不假。”
小肖只看两眼,已浑身发颤惊退开去,口中连连叫道:“是他,是他杀了公子!”
祈叔拍腿道:“你可有认错?”
“没错,他在铁器铺里假扮铸剑师,连衣服都没换过。”小肖手脚还在颤,两眼红肿,似是想起他家公子枉死,说话都带着哭音。
祈叔又叫了几个人过来,俱是早上跟随祈三公子去取剑的侍从,几人辨认过,都说是这人没错,其中两个还道,“我们追着凶手到那边河房,确实查清了那人是崔琪,又查到了飞剑堂弟子的踪迹,这才追到这辆马车的!”
祈叔捶胸唉了声,叫道:“这人怎么……就死了?!”
他忽又挺起胸,眼神阴鸷,扫视着飞剑堂那帮弟子,厉声道:“说!是谁杀了他?!”
韩铁望了死尸两眼,任他们辨凶取证,自己却悄然走到一旁,向潘小非几个下属打了手势,暗中安排人手伏围,必要时将这帮人一窝擒了。他见崔琪死相,应是毙命不久,那个飞剑堂师兄还刻意隐瞒,怪不得手下只查得他逃遁方向,却未曾探得他已死去的消息。他也纳闷崔琪死因,见祈家老者逼问,索性冷眼旁观,暗自察看。
飞剑堂弟子聚在尸旁,先前不知情的亦拿眼去看他们师兄,那师兄迟疑了下,摇着头,“我不知,我们都没见到凶手。”他似是怕别人不信,又指着旁边同门,补说几句,“我和这三位师弟只听到堂主惨叫,进到他房中,就……就见到堂主死在地上了。”
祈叔一顿拐杖,“你们既不知情,为何要携尸逃逸?”
“崔堂主突然死了,我们几个只想带他回去安葬,所以假说堂主要回飞剑堂,让师弟们一起离开。”那师兄咽了下口水,环顾着眼前几拨人,“我们实不知崔堂主杀了人,更不知他冒犯了青云帮,如今他死了,我们都不知凶手是谁,诸位若不肯罢休,他尸体在此,就请带走吧!只求,只求放过我们。”
他这话颇有几分光棍,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奈,众人虽听得不是滋味,却也哑然。请人的,追凶的,最后拿到个死尸,死尸遗留下来的还都是一群孙子,开口三不知,闭口求饶命。要说崔琪死了,人死万事休,还能再杀他一遍不成?
青云帮倒还罢了,他们也不是与崔琪有过节,韩铁带着凤翔卫来劫人——他们真是来劫人的,全因崔琪当街杀了人,还嚷嚷着碧落剑法无敌剑法,跑路时还一路狂笑一路舞剑,跟跳大神般弄得整条街无人不知。
碧落城的传说曾经让多少江湖人向往,碧落城的武功让多少人眼热,光天化日下天上掉下了碧落剑法,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在青云帮的地头,他们得把人拿来盘问盘问,摸查摸查。
天下能一剑杀了祈安的屈指可数,祈三公子可不是绣花枕头。这个碧落剑法似乎确实很厉害,神奇中透着无敌的光环,因此舒月岚下令请人时,还交待要慎重行事。于是凤翔卫出动了一个副卫长,两支分队,来此设伏劫人,只不过祈家前后脚也赶了来,劫人才变成了抢人。
一切安排并无差错,手段如常施为,纵便有祈家这个变数,依然可按计而行,可惜想不到,结局如此乌龙。
抢人就罢了,抢条尸算怎么回事?
韩铁在沉吟,崔琪尸身上也许藏有那个剑法?也许该把飞剑堂弟子悉数劫走,万一他们有人也学了那个剑法呢。
他在暗中安排,祈家的人可没思及于此。追至此处的都只是祈三公子的侍从,主子死了,仆从来追凶,只因祈家还有祈大和祈二两位能捏死他们的家主。这十来侍从中要数祈叔辈分最高,还同是祈姓的族人,因此祈安死了,他成了众仆的主心骨。
祈安是个多事的主子,心思多变行止随兴,忽东忽西十分能折腾人,侍候跟随他的人从来不少,但还都能忙得团团转。祈叔这把年纪还带腿疾,按理不须跟着出门侍候主子,祈安就是有点缺不得他,三公子没闲心没定性,那群忙忙乱乱的侍从缺不得这老者管束。可是祈叔也就只有这点管人的手段和一副忠诚护主的心肝了,他可以领人与青云帮对峙,脊梁骨挺起来,也许还可以领人与他们杀一场,拼得热血洒荒垄,只要拿下杀害主子的凶徒,他就是肝胆照日月的义仆,祈家两位家主还得含泪答谢他一句。
可是骤变至此,他还没来得及替主报仇,杀人凶手已死了!
他拿什么去报效还活着的另外两位主子?
崔琪死了,死不足惜,这个杀人凶手该给他一千种死法,可是无论怎样死,他应该死在祈家手里,他莫名其妙死得如此突然,皇家公主大白送都没他的死来得便宜,他死得让祈家这帮来拿凶报仇的人如咽了死鸽子,吞吞不得,呕呕不出。
他们该当如何?祈叔想,是把那条尸拖回去鞭笞,暴晒十日十夜再碎尸万段,还是该把这群飞剑堂弟子诛连,统统拿回去给两位家主发落?
可祈家是武林大家,门面清正,如此做法会让江湖非议。祈叔的能耐是摆在台面上的——他是个家仆,没有主人的权力,不能替祈家作主。
但无论如何,祈三公子的死不能因凶手被诛就息事宁人,放过了飞剑堂,家主就放不过他们这帮仆从。
祈叔也在沉吟,他知道该如何做——飞剑堂的人无论死活,他都该带回祈家。但这件事,不能由他先开这个口。
他转身向李青珑与凤公子拱拱手,道:“李小姐,凤公子,我们三家人身在异地,不料祈家出了这样祸事。老朽人微言轻,二位与我家三公子交情莫逆,眼下这事该如何处决,尚请替老朽拿捏个主意,为三公子讨个公道!”
李青珑听了凤公子一句话,渐渐定下心神,耳间听着祈叔问话,手却拿起鸳剑看着,剑光沉沉,寒而内敛,她恍然想到三日前,她抽出这柄剑,在祈安面前转了个剑花,指着他说道:“你发誓,若有一句话骗我,便死在这剑锋之下。”祈安却嬉皮笑脸看着她,尽耍嘴皮,“珑儿,你若不相信,此刻便把剑刺进我的心口。”她看着他仿佛吃定她舍不得下手的无赖样,气得一剑劈在水池里的假石山上,那湖石垒的假山坚硬如岩,把剑锋磕出破损,她气恼之下索性扔掉剑,也不理他叫唤,转身便走了。
她记得那剑扔进了水池里,没想到他竟捞了起来,还送去修补,更想不到,她那日赌气一走,他竟然真死在这剑锋下,那日的无赖嘴脸成了永诀。祈家的人寻到她报讯,她还以为他装死骗她,骗她心软骗她心疼,直至到了他面前,看着那闭合的眼怎么也唤不醒,那熟悉的脸沉静得令她觉得陌生,她才知道天塌了。
祈叔说话的声音似乎静了,连雨声都已听不到,李青珑忽然回了神,轻声叫了句:“小肖。”小肖站在旁边,挪一步就到她近前,只听她问道,“三公子死前,曾说过什么吗?”
小肖嗫嗫,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公子,公子他吐了几口血,就死了,什么都没说……啊!”他忽又低叫,飞快又道:“不过在铁铺里看剑时,公子曾经吩咐小肖,说待会给小姐送剑过去,若小姐闭门不见,就让小肖去找鸾姐姐,求鸾姐姐代转句话——”他向李青珑身后瞥了下,那撑伞的侍婢也轻轻一颤,睁大眼盯着他。
李青珑颤声问:“什么话?”
“求鸾姐姐向小姐说:公子把剑送回来给小姐掏心窝了,让小姐好歹看下,公子心里只有小姐一个。”小肖说了这句,鼻子又发酸起来。
李青珑眼中又掉下两串泪,她根本不敢想,如果那日没与祈安争执,没有负气离开,他是否就不会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