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弈出了府衙,随从牵了马来,众侍卫簇拥着他骑马离开。才走离衙门不远,斜刺里传来一声:“罗少主。”
伴随这一声唤,他耳际响起一阵急促的脆响,如金玉击磬鸾凤唳叫,这响声比那叫唤还要快,仿佛箭矢破空而来,又绵密若繁弦。但这响声还未绝耳,一片金红的光芒似落霞般更快扑至他面前。
罗天弈往后一仰,手中折扇连带着抹了半道弧挡去,那片光芒却只虚晃了下便如潮水退开消失,罗天弈疾如闪电地翻身下马,立定马旁轩然望着那袭击他的人。
青云帮中给舒月岚卖命的人很多,江湖上能让舒月岚亲自出手的人并不多,舒月岚真正名震天下的,便是数年前扬州武魁会上重伤罗靖道那一战,除此之外他与各派高手从没有什么轰动武林的争斗,扬州那一战足以令许多武林人士羡赞他武艺,对他畏避三舍。
没有人真正知道舒月岚武功的深浅,没有人识透他掌法剑术的厉害,舒家四十八式鸣凤剑,没有人有幸让他使全了。更没有人知道,那把鸣凤剑出鞘,是那凤唳的鸣叫更快,还是饥竭欲饮血的剑招更快。
侍卫们纷纷围到罗天弈身侧,抽出兵刃防备着。舒月岚站在数丈开外,手执鸣凤剑冷厉地指着罗天弈,身后也是楚京等十数个随从护卫。
罗天弈穿着公服上堂监审,随身武器便给侍从捧着,这时侍从捧刀在侧,他猛然抛了折扇,拿住刀柄唰地一抽,白光划天而起,仿若奔雷惊电劈向舒月岚。
天赐府仗着朝堂权威,巧施手段索取了不少武林门派的功法武籍,罗天弈自小修习,算得上博取众家,但他最强的还是罗家的武术。他祖上武门出身,曾经还开馆授过学徒,后入了军伍,随将帅征战,本家一套枪法威震三军,四方蛮夷无不闻风丧胆,罗家枪声名天下显赫。到他曾祖那一代,却又弃枪习刀,把罗家枪法取菁采优融入刀术中,独创了罗家甩枪刀,他祖父传承下来,几经改良终成今日横扫武林震慑军旅的罗家错金刀法。罗靖道年青时追随当今皇帝征伐漠北辽东,几次出生入死战功彪彰,皇帝登基后封公开府,赐了他一把紫金八锻刀,便是罗天弈此刻所使宝刀。
那刀势如霹雳瞬息到了面前,舒月岚低啸一声,手里鸣凤剑使了招“凤王振翅”,一片剑影如波浪撞向错金刀,剑光里绵绵漫漫,是一层层裂石穿云的凤吟,剑器鸣叫之声震得两边人马都退了数丈。
鸣凤剑法最骇人的并不是那雄丽奇诡的剑招,而是这剑与声、影与音并不同步。若以为鸣声到了近前那剑也到了,偏偏不见其踪,若以为声浪在左侧剑器也在左,偏偏它又出现在后方,若以为响声先至剑在后,偏偏那剑刃更先一步刺到了跟前。那剑光虚虚实实难以分辨,那鸣音更脆亮喑肃惑人耳目。
罗天弈一刀劈出被他剑挡了,蓦地腾身而起,半空刺下一刀,刀尖凝着冷光破竹般袭向舒月岚胸口。这一刺又是枪法里化来,虽没有枪的骄强,却多了刀的凶厉。
舒月岚侧身横剑,刀尖刺在他剑身上,铛地一阵连续鸣响,由细弱渐至明亮,响声如水波在耳际荡开,震得罗天弈一阵气血翻腾。舒月岚功力之深,一瞬间不仅令他惊忌,又让他怒恨不已。
才闪了下神,舒月岚已经反守为攻,鸣凤剑抹出金红的剑光,向他落下的身影盘杀而起。这招是“飞凤旋天”,和剑光同起的是器鸣,倏忽锐厉似左若右,仿佛凤啸百鸟怒唳冲天。
罗天弈并没与他斗过刀剑,但他在武魁会上见过鸣凤剑法。舒家的鸣凤剑也是稀罕矿料铸造,他家富可敌国,造一把剑用了多少罕见铜铁宝石,又多少能工巧匠费多少日月,才得了这么把无可匹俦的兵刃,这宝剑使来如明霞映天,配着舒家的鸣凤剑法,当真辉辉煌煌,有如天兵极刃雄丽壮美。但舒月岚使这套鸣凤剑,却格外多了一分冷煞阴厉。
罗天弈自幼浸淫各派武学,于各家剑法也有点粗浅见解,自忖要破他这套声剑合一的剑法,最关键便是抢得先机。
他身形还在半空,见剑光腾起,猛然扭身翻转欲避他这自下而上的一剑,哪知腾挪间剑影忽到了他侧边,他一翻转恰恰将身送他刃上。罗天弈变机也快,刀气下劈,借这一震身形拔高了数尺,手里紫金刀半分不慢,又是一刀斩去。
这一刀是错金刀法里的“朔气斩王庭”,是他先祖阵上杀敌创来,正是急骑交锋,一将忽如猛隼掠空斩强敌,肃杀威烈之极。他罗家错金刀法来自军伐阵战,虽也不乏武道里讲究架式招术,也使花招巧劲与虚实变幻,却更凛冽霸道,开阖间气若贯虹,纵横捭阖里杀气狂肆令敌丧胆。
这一斩朔风卷起千层浪,四下枝叶飞舞欲脱屋瓦翻腾碎裂,两边人等禁不住又退出丈外去,握紧兵刃远远观望。
舒月岚在刀风里展开身形盘旋,鸣凤剑长吟不已,他飞身旋上长空,剑器与罗天弈刀刃一碰,实实接了一招。两人身形震开,在道旁树梢屋檐一点,旋即又各展兵器斗在一起。
这一日卫军围庄杨牧风被擒,舒月岚心里激怒无可纾解,醉月阁里酒入怒膺,卢休泡制的“好东西”,不外是疏行气血助益功力的药酒,于他这等武人饮来自然大受禆益,但酒气涌上头,又何等肆意轻狂。
舒月岚冲天拔起,又是一招“凤光流彩”,半空中剑光逼得日色一暗,金霞飞落万道彩晖,长天里凤吟如天音,一声紧一声,贯入耳膜心腔欲噬魂魄。这一招里不知落下多少剑,要收杀多少人命。
罗天弈被他剑鸣震得身形稍稍一滞,凝气镇住心魂,紫金刀破虏般扫出,脚下踏步凌虚,冲向那片金红剑芒。
这一日里丹阳王调军剿匪,城府暴乱,无不因他舒月岚而起,罗天弈也是怒火郁积无处发泄,他姐姐委屈落泪,公堂上冤诘天赐府,官吏们对舒月岚那般畏忌,更让他气恨难当。
那片剑芒飞舞在前,罗天弈一声低喝,紫金刀柄忽地一错,甩手抛去,一道锋锐凌厉的白光直直刺入芒阵中,仿如长缨飞枪奔袭敌首。那是紫金刀里脱出的一枚薄刃,这刀柄契合机巧,柄端嵌有六枚小刀,转错间便可甩出,如脱杆枪头又似飞枪投矢,常杀敌于仓促间。飞刃甩出,紫金刀同时挥扫横撩,击向那万千剑芒。
这招甩刀杀人正是错金刀法的绝杀之一“破虏刺枭首”,近兵交战时,出其不意甩去一刀,敌人往往躲避不及亡命刀下。
铮地一声急响,舒月岚使出的剑芒倏忽又敛去,那枚飞刃被他击出老远,没入树干里。罗天弈横刀扫出,眼前忽然一空连剑光都匿没,他急忙反刀斩向背后,借势趋前扑出老远,在树梢立住回身。
眼前几缕光芒窜出,蓦地亮光大盛,如狱火般自地下腾地,火焰焰照得半个天空如旭日泼染,比之霞彩不知艳亮多少倍。那片艳芒下端又透着几许阴煞之气,映得舒月岚一张脸忽明忽暗妖异诡谲。
罗天弈听得吟啸之声穿天而来,四下里屋舍震颤,传出惊乱喧嚣声,不由暗骂一声,紫金刀急速翻转杀去,以乱刀之法去绞他这涅盘之火。那刀气肃杀,又引得房宇摇晃,尖叫奔呼。
府衙里官吏早已出来,远远隐避着观望不敢近前,两方侍从护卫见他们斗得恶狠,忙着将周边民众驱入屋内,到处门户紧闭,无人敢探头偷看。
两人飞身又扑杀在一处,半空里器鸣光舞,刀光剑影杂缠,直从府衙外打到街坊里,又从民舍上杀到商肆间,杀到河道上,舟船弃置,河坊闭户,人人畏惧逃避。
那秦淮河水溅起数丈,波光水花翻涌,他两人打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无光,忽地一阵震耳欲聋的吟唳,剑光破水漫去,刀影旋出一匝,呯地撞开,两条人影飞上两岸河房,立在瓦檐上对峙着。
一片绯色衣袖轻轻飞落,水浪沉下波澜散去,残阳余晖下,河水流淌将那袖布缓缓漂走。
鸣凤剑滴下一点血珠,畅然轻鸣,舒月岚望着对岸之人,冷声道:“罗天弈,要杀你,我可以亲自动手。”
说到底,他与罗天弈还没有非搏命不可的冤仇,如果罗天弈对他心怀仇恨,也就是武魁会上他重伤了罗靖道,但舒月岚上武魁会比武,并不为声名,也不是去斗勇炫技,他真真是去杀罗靖道的。
舒家与罗家有多少纠葛仇怨,舒月岚并不完全清楚,他娘死去他才被他爹领回去养,他爹不曾与他细说这些,也许他们两家本不该有仇隙,但是九年多前,罗靖道杀了他爹舒栾。
替父报仇,算得上为人子女理所应当该做的一件事。
然而,除了父辈的仇,他与罗天弈这些年的恩怨,也仅是朝堂与江湖的权势相争,官与商的利益纠纷。
罗天弈面色铁青,前些日挨他那一掌,伤势尚未痊愈,打得久了手臂酸软,幸好收刀快,不然一条手臂都得被他砍去。
一群侍卫掩了过来,叫道:“公子!”
罗天弈看了眼小臂上薄薄的一道伤口,渗着细细一条血珠,一言不发。
舒月岚有那份能耐霸气,可以亲自提剑杀他,但他们都清楚,这不足以洗刷青云帮谋刺罗天弈的嫌疑,也不足以成为让罗天弈释放杨牧风的理由。
那边楚京等人也飞步追来,散在四周。
鸣凤剑锵然入鞘,舒月岚一扬手,带了人飞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