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客栈的伙计领着客人走在楼道间,一间间客房看去。这几个客人说要洁净安静的房间,看了两三个都不中意,又要看清雅明亮的,掌柜收了十两银子的定金,伙计不得不任劳任怨。
这看着也不似豪富人家,偏偏一身挑剔讲究的毛病。伙计见那公子走动间衣裾暗香飘送,步态举止飖飖洒洒有如仙君上人,那待人的神韵极是疏落高冷,心里一边埋汰着,却又被他气度所折,不敢倨傲无礼。
他将楼道的吊灯点亮,领着又看了两间空房,正想还剩两间就没了,忽听那公子说道:“看看这间。”伙计回身望去,那公子站在一间客房前出神,忙过去望了下,道:“公子,这天字十五号房住有客人。”
那公子愣了下,暗道怎地这般巧?不由问道:“是这几日新来了客人?让他换一换,这一间给我如何?”
这一问却把伙计问得愣了,这间房看都不曾看过他却要,还是有人住的,伙计道:“这是上月来的客人,住了半个来月了,客栈里不好无故让客人换房。”
公子惊诧起来,“这,这儿住的什么人?”
伙计越发觉得古怪,小心道:“这客房里住着两姐弟。客倌,前面还有两间空房,请和小的过去看看。”
公子呆在那里作声不得,那个叫云缨的女婢却忽道:“这里住的是、是两姐弟?”她又慌忙地一笑,“小二,这房像是靠着内院,必是亮敞通风的,我家公子就喜欢这间了,劳烦唤客人出来问一声,可否换一换?我们给他姐弟贴补些房钱。”说着竟取了一两银子塞给伙计。
“问一声无妨,只是要看客人心意。”伙计见她出手如此阔绰,忙给她敲门问:“白姑娘可在?”门里一会传来小孩怯怯的声音:“姐姐出去办事了。”
那公子听着这一问一答,更是一脸怪异,伙计回过头来,陪笑道:“这两日他姐姐常出去,只有个小孩怕是做不了主。”这客栈里人来人往,店里伙计也记不得那么多人,那个弟弟又一向生病不露面,这几日竟无人察觉房中那个是替身假冒。
云缨看着那公子,道:“公子且去看下别的房,等那姐姐回了再问。”
公子又看了那客房两眼,方随着伙计走去,那两间就在斜对角,可喜也靠近巷道,窗户打开十分明亮宽敞,公子便定下了,伙计见他不再挑剔,白得了一两赏银,欢天喜地地去给他们打茶水。
云缨等人收拾了两间客房,行装都安置好,又到楼下买了饭肴上来,那公子食不知味,魂不守舍,俟得天黑透,店伙们没来相扰,楼道间也渐渐清静了,方才带了云缨与小叶芽出去,来到那间客房前。
云缨低声道:“公子,那孩子声音听着不像珩哥儿。”
公子不语,目光落在门框边的一处,吊灯光线照过来昏昏晦晦,云缨顺着他目光凝神望去,那里刻着个星样图案,星的每个角都有点划,她轻呀了声,“是个海星。”
公子轻轻敲了敲门,门内依然是小孩声音:“姐姐不在。”这两日店伙带人来问了两三次,凤宁都是依照白芙的吩咐,说姐姐出去办事了。
云缨道:“小哥儿开下门,我给你姐弟送些零食。”
凤宁独自在房中,吃食全是伙计送来,一时不疑有它,过来开了门,忽见门口站着三人,吓了一跳。云缨捧着个小食盒,打开给他,“我们是刚住进店的客人,送点土仪给你姐弟作见面礼。”
凤宁愣愣接过,见盒里是些虾米鱼块,也不知有没这客邻之礼,也不晓得要回礼,还如乞丐般见人施舍便收,口里应道:“谢谢小姐。”又看向公子,“谢谢公子。”
那公子扶着他小肩膀,打量了一阵,看不出他是谁,忽地拉起他走进客房中。云缨跟着进去,那小叶芽虚掩了房门,却在门外守着。
凤宁见他两人公然登堂入室,有些惊慌道:“你们做什么?”
公子问道:“你叫什么?”
凤宁看他丰神逸貌气度不凡,举止也不似恶人,不由答道:“我叫凤宁。”他紧了下手中食盒,凤姐没说不能收礼不能让人进房,但他们素不相识,给人贸然入室终不妥,便又道:“你们快出去,我姐姐就回来了!”
云缨四下里打量着,公子又问:“你姐姐叫什么?去了哪里?”
凤宁脑子里忽响起白芙的声音:你死也不能向别人说出我的事。于是摇摇头,依旧道:“姐姐出去办事了。”
云缨忽见床上收着个青布大包袱,虽知冒犯,却还是取过来问:“这是你姐弟的?”
凤宁急道:“别动凤姐姐的东西!”
那公子使个眼色,云缨手指灵巧地解了包袱,露出里面的衣物。
凤宁叫起来:“抓贼——”
公子忙捂了他嘴,道:“我们不是贼。”
此时房客多去楼下用饭,厅堂嘈杂也没人听见他这半声呼叫,那公子恐他乱喊,索性点了他哑穴,让他坐椅上,凤宁恐惧地看着他们。
公子取出一两件衫裤看,是少年男子的衣服,并不是这小孩能穿得上的,他手颤了下,把那两件衣裤交给云缨看,又从内里拿出一件女衫,才拿上手,衣香渺渺钻入鼻中,依稀是旧时所识,他心中激动难捺,将女衣女裳一件件取出,香气益发浓密。他捧着闻了一阵,又都交给云缨,轻轻道:“你看看是不是她的。”
云缨将那捧女衣翻看了下,又凑鼻尖用力嗅闻,半晌才颤道:“是她的……是我和宝佩给她调的结罗香。”
那公子拍开凤宁哑穴,使劲拿住他手腕问:“你为何在这冒充珩哥儿?”
“我不识得什么珩哥儿!”凤宁惊惧地叫,手臂挣扎着,忽然间这两日习练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反击出去,只是气息极薄弱,有如挠痒般。
公子忽觉指下有异,这孩子看来不识武功,怎么会有气息从经脉传出,还那般熟悉?他手指按上凤宁腕上经脉,慢慢导了一点内息过去,那内息在凤宁经脉内游走,与他体内那点微薄的气息汇融,如出一辙相合相承。公子惊喜道:“是阿芙教你的内功么?”
“我不识得谁是阿芙!”
公子问:“那你的内功是谁教的?”凤宁摇头不说,只是挣扎。公子又问:“凤姐姐是谁?是她教的你么?”凤宁还是摇头不语。公子拿了几件女衣问他:“这衣裳是凤姐姐的?”凤宁又叫:“别拿凤姐姐的东西!”公子松开他,慢慢坐落椅上,轻声道:“是了,她定是用了假名。”
凤宁猛抓了桌上一只水壶,跳屋角戒备地瞪着他俩。
公子道:“你不用怕,我们是你凤姐姐的家人,快过来!”
凤宁扬起水壶,根本不信他。
公子又道:“我不骗你,她教你的内功我也会。”说着念了几句内诀,正是白芙教给凤宁的内功心法。
凤宁又惊又疑,还是不敢过去。
公子无奈道:“你告诉我,你凤姐姐去了哪里?”
凤宁连头都不摇了,固执地躲在屋角。
公子见诱他不说,便愣愣地坐着,一时思绪万千,也不再逼问他。
云缨将那些衣物收起来,一件件放桌上折叠,叠了几件男衫,心酸道:“珩哥儿长大了。”又叠了件女裙,又叠了件袷衣,又叠了条女裤,又哽咽道:“芙姐儿也长高了。”
凤宁一人怕黑,屋里点着小油灯,那公子本来愣坐着,听了这句话忽地站起身,灯火照出他的身影,仿若笔直的枪戈高拔挺秀。这六七年来他长高了多少,她当然也长高了。
云缨喃喃道:“公子,你说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她这话像问人又像自问,眼眶含泪将衣物包入原来那块青布袄中。
那公子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茫茫夜色,不知她在哪个角落。他想起店门柱上那两个图记,眼中垂下眼泪,忙掩饰地抹了,轻声道:“他们是四月来五月走的,也许还没走远,也许还在这城中,也许还会回来取衣物。”
云缨把脸埋进那个包袱,忍不住哽咽失声,哭道:“好不容易才有了她俩一点踪迹,怎么又走了?”
公子又看向凤宁,他要找的人如今全着落在这孩子身上。他不知道白芙不会再回来,她丢下这个孩子和衣物,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想着该怎么哄这个孩子开口。
小叶芽忽然轻轻推开门,道:“公子,鄢门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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