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透白,东方既明,莫翊原不想再细谈,又想他当此险境,潜来一趟不易,还恐他们铤而走险,坏了他大事。遂缓缓道:“我还须再待上几日。你们既要谋杀罗天弈,须与我说个明白,我不愿盐场有失,更不想你们损折人手。”
倪大逵低声道:“此前已有部属谋刺过此人,只不知他怎得了消息,竟被他反杀了,连累那一帮人都丧了命。他身边羽翼众多,要杀他实属千难万难,仓卒间也未有什么良计,公子若要与我等绸缪,愿闻其详。”
莫翊脸色一沉,却问道:“你们此前如何谋刺了他?我却不曾知晓。”
倪大逵似想起什么,一时欲言又止,但看莫翊眼神冷肃,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良久又道:“自老主故去,部属间变乱迭起,若非公子从中把持,早已四分五裂……”
莫翊一晒,“说这些做什么?这本也是我份内之事。”
倪大逵眼中光亮一闪,把那点感念压下去,道:“老主故去了几年,旧部无人管束,有改名易姓不知去向的,有改行变业脱身自立的,也有迫于无奈另投他处的。这其中有一个金沙帮金缜,家业小帮众不多,因朝廷查私盐改做了水产,后又为势所迫改投了青云帮,这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哪,心心念念还是老主旧业,他得了消息,朝廷要派罗天弈来查盐,急忙就来告知我。”
他皱了皱眉,似有些难解之事,迟疑了下方续道,“这个罗天弈代理父职,提督京营,又得皇帝宠信,屡领皇差,实为帝君第一杀人利刃。数年前锦衣卫被黜,天赐府朝中无对手,辖制天下武人,极受皇帝倚重。天赐,便是天子亲赐,紫衣隼骑,三千府军直逼王侯,罗天弈每尝奉旨办差,紫隼亲从尽出,官民闻风丧胆,此人狡诈毒辣,常行诡变莫测之手段。当日金缜言道,皇帝密遣钦差查盐,朝廷年年干这事,属下早已司空见惯,但他又言,这回来的钦差是天赐府少主,皇帝授他巡查南直各府盐务,又兼提督军务,又兼都御史,属下问他何来的消息,记得他说是从前老主谍网中人透来,千真万确,属下自然半分不疑。如今想来,只因当时听得来的是罗天弈,吃惊不小,一心只想如何对付他,竟忘了问透消息的是何人,实有不妥。”他神色颇有懊悔,似乎当日谋刺之举过于迫急鲁莽,失了谨细,也违了莫翊心意。
莫翊心知他性子,若刺杀罗天弈能护盐场盐人,给他重来十次,倪大逵都会甘冒天下之大不违,这悔色不过一时之情,遑论顾及于他。莫翊心头不悦,淡淡道:“我倒能找得那些谍人,你且说谋刺之事。”
倪大逵点点头,道:“那消息的确不假,金缜受那查私盐的害不小,恐他查出旧事以及盐场部从,便决意先下手杀他,他与我谋议此事,我也恐查下来牵连至公子,便调了人手一同去刺杀,结果天不从人愿,所去之人皆死在罗天弈手里,金沙帮满门老小一百七十二口更因此被青云帮所杀。公子,此地青云帮势大,天赐府又手掌兵权,我们在此实难谋事,若有良策杀得了罗天弈,为死去的部从报仇,我也不会想要不顾生死去杀他。”
莫翊久久不能言语,他想不到为了盐场竟已死了如此多人,这青云帮与天赐府他所知不多,也从不曾想要与之为敌,但因金沙帮之事,大动干戈怕是免不了了。鄢洵与倪大逵都要他避这两方锋芒,他又怎可能任由这帮部属私自行动,再伤人手?他沉思一阵,问道:“你可能让盐监为我们所言?”
倪大逵一怔,道:“那些盐监向来图利,使动他们并不难,只为盐少交不了差,才要害盐工。”
莫翊道:“那便给他们利,也让他们交得了差。”
倪大逵讶道:“公子此言何意?”
莫翊缓缓道:“他们要钱,你只管支了去送,他们差盐,把我们盐场屯积的盐都挪了去补,不够我还能从别处调来,这些盐并不值多少钱。我只要他们做一件事,让他们往朝堂上参那罗天弈,捏造罪证滥杀商民。”
“公子是要兵不血刃,杀他于朝堂?”倪大逵先是一喜,又转喜为忧道:“罗天弈圣宠正隆,恐不是几个盐监参他得了的。”
莫翊却道:“除非这皇帝昏馈无能,不然不会一无所用,天赐府权势如此显大,朝中难道不遭人忌恨?只要动摇得他权柄,不怕无人落井下石。”
“公子此言虽是,却解不了燃眉之火,如今他查盐杀人,等不得盐监参他,我们就已枉死多人。”
莫翊道:“你要我避他,我倒要叫你们避他。你们避到海上去,茫茫大洋,他要杀你们定然不易。你们拖延得了,他这皇差能拖延几时?至时盐监足数缴盐交了差,既无失盗贩私,反倒是他交不了差,如此反参他枉杀商民,如何不好?便是一时参他不倒,还可另施计谋杀他。我如今且让他三分,却不至为杀他一人性命,要拿你们性命去相搏,才教我们部属枉死多少人!”
倪大逵沉默良久,虽知此策非上上之策,却也不失为良策,何况莫翊存心仁厚,也是为他们安危着想,便道:“且依公子之言,我让盐工偷运盐过去,当作这些时日所造,以补差数,再贿那些盐监让他们改口。他们监局的,与天赐府向有些不和,此事或也可成。”
他两人在这客房中密谈,莫翊一直运了功监听着外间动静,外间也还有叶、葛两人梁上檐间守卫,谈了这番话,那天渐渐大亮,日头也钻出云层了,客栈里起身走动的人越来越多,倪大逵向他告退,莫翊又道:“万事小心,若有变故,让人传信于我。”
倪大逵点头称是,负上短刀,看了楼下无人,立即翻窗离去。
莫翊站在客房中间,前前后后仔细地打量,日光照进来,与夜间所见又是不同的光景。门声轻响,云缨在外低声道:“公子,我送早膳进来。”
莫翊应了声,她和另一个婢女素翘进来,素翘端了水盆巾子,过来服侍他洗盥了又出去,云缨放下膳点,却是虾米粥、鱼糕和两碟小菜干,多是他们自带的一些水产干货。莫翊道:“这客栈人多眼杂,以后不必一早做这些,店里将就买点吃的。”
云缨给他盛了粥,莫翊走来踱去的也不急着吃,一会又叫葛焕进来,道:“今日你在城中四处走探一下,看那天赐府和青云帮有什么动静。我对他们所知不详,你尽量多探些消息来,切记小心形踪。”
他让倪大逵补盐参劾罗天弈,不让他们去行刺杀之事,并非他不能对天赐府动武,更不是他不能与倪大逵等人再度谋划杀人。在他眼里,杀一个查盐的钦差并非长远之计,朝廷可以再换一个来,这盐依旧还会查,即便他让倪大逵去补盐,也是弊端多多,仅缓解得眼前之急,既不能填饱那帮皇亲贪官之口,也不能永绝朝廷查盐之举,若有不慎还会引火烧身。然而,他必须保全倪大逵这些人,他们在,那帮盐监可操控,盐场也有人掌控,盐场不失,海滨之地便不失。
何况,如今他不能让刺杀钦差之事再发生,他不能让这应天府因缉捕刺客而动乱不安满城风雨,他必须让这座城安安稳稳,直到他寻着那个人。
葛焕领命离去,云缨问:“公子要知什么消息,让鄢门主他们去探了来报不好么?葛焕还要守护你呢!”
莫翊摇摇头,道:“他们为保我安危,有事都是能瞒一分是一分,能说轻一点是一点,如何会把消息都告知我?”
他坐下端了粥吃,忽听门外脚步声走来,他向云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听有人在外哐当放下一物,又敲了两下门,扬声道:“小哥儿,饭给你放门口了!”随即脚步声离去了。
莫翊道:“倒把那孩子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