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骤然恢复了冷清，宋归程盯着窗外的逐渐变暗，直致惨淡的月光，拉上了窗帘。
    他半倚靠在墙上，手臂屈起，思绪重回被巫止打断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好像被什么引诱了，控制了，失去了自我，不受控制地想要打开那扇门。
    巫止说，门外是恶魔。
    恶魔吗……宋归程朝黑暗中的房门望过去，那里是一片浓重的黑影，似乎无论什么活物踏入其中都会被吞噬。
    这个副本的主线任务是找到苹果。
    恶魔与苹果。
    他想起圣经中的故事，在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被蛇引诱，偷食了禁果，便开始了苦难的人生。
    在许多西方绘画中，禁果的外形与苹果十分相像，圆润，红艳，是黯淡的画卷中唯一鲜明的色彩，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注视它，正如伊甸园中高挂在智慧之树的禁果。
    一旦开始注视，便有了欲望。
    无论是纯洁的还是邪恶的，感情产生，欲望便繁衍。
    故事中狡猾的蛇比亚当和夏娃更早窥见这一点，利用了这一点，于是禁果被吃下，亚当和夏娃受到了神的惩罚。
    蛇，是恶魔的象征。
    宋归程疲惫地闭了闭眼，他猜到了这个任务不会像明面上那么简单，但也没想到会和恶魔扯上关系。
    传说，恶魔强大且邪恶，破坏欲极强，喜欢窥探人心，擅长利用人的弱点，杀戮是他们的天性，玩弄人心是他们的乐趣。
    他们13个玩家，打包成一捆，都不够恶魔玩一轮的。
    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恶魔也会受到副本规则的约束，要在达成某种条件的情况下才能杀死玩家。
    宋归程更好奇了，副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一个游戏开发商构造出来的的游戏场景？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还是某个世界的碎片？
    他从未停止过关于「溯魂游戏」和「副本」本质的思考，或许这对很多人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无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就是世界存在的全部意义。
    为什么要思考一个世界的本源为何？宋归程不知道，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他逐渐了解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逐渐开始明白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宋归程躺回床上，看着低矮的木质天花板，上面长着灰黑色的霉斑，在昏暗的光线中扭曲成一张张黑色的嘴巴，盯得久了，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
    而信誓旦旦说要帮他守夜的小花，此时蜷缩在他的口袋里睡得呼呼的，薄薄的身体甚至随着呼吸微弱地上下起伏。
    他嘴角弯了下，轻轻戳了戳小花的脸颊，也闭上了眼睛。
    *
    几乎是天刚擦边亮起来的时候，宋归程就被一个玩家的凄惨的叫声吵醒了。
    “操！干什么！你放开我！”
    “啊啊啊啊啊，疼！疼！！”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宋归程立刻起身拉开门出去了，男人的叫声在整个二楼回荡，撕心裂肺一样，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
    不止宋归程，其他玩家也纷纷被吵醒，急急忙忙从房间跑了出来。
    宋归程几步走到4号房门口，惨叫声正是从房内传出来的。
    站在房门口听得更清楚了，不仅有凄厉的叫声，还混杂着肉体拍打的声音，玩家似乎正在奋力挣脱。
    宋归程眉头皱了皱。
    他上前推了推门，没推开。随即退后两步，旋身用力一踹，“砰”得一声，门应声而开。
    跟在后面跑过来看到宋归程长腿踹开门的这一幕的谢思有目瞪口呆：他哥什么时候变成金刚大力士了？
    真是……帅爆了！！
    宋归程来不及看众人的反应，匆忙推开门冲进去，却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房间里没有断肢残垣，没有遍地流淌的鲜血，没有冰冷的尸体，反而是其中一个玩家把另一个玩家逼到角落，狠狠地咬住他的手。
    从被咬的那个玩家额角凸起的血管和狰狞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有多疼了。
    宋归程认出来被咬的那个玩家是昨天和他说过话的张运成。
    此时他健硕的身体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无论怎么去推开还是拍打咬住他手的玩家，那个玩家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那样子不像一个人类，反倒更像某种被激发出凶性的野兽。
    宋归程也认出了那个咬人的玩家，叫储为，除了自我介绍，昨天在饭桌上没开口说一句话。但令他印象更深刻的是，昨天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几乎是三两口就吃完了。
    其他玩家显然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时间没人有动作。
    张运成吼道：“愣着干什么，拉开他啊！”
    几个男生连忙上前去拉储为，即使这样储为也没松口，反倒在撕扯间咬得更紧了。
    张运成感觉自己的肉都要被咬下来一块，当即叫停：“先等会儿，先等会儿，他还咬着我，再拉老子手上肉没一块。”
    郑吉彦松开手，围着两圈转了半圈，蹲下身去看储为：“小兄弟啊，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都是队友，应该齐心协力完成任务，而不是自相残杀啊。你要是有什么不满，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不对。”
    郑吉彦年龄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大一点，长得挺儒雅随和，看起来像是大学里的教授，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也比较中肯。
    即便如此，储为还是不为所动，不说话，也不松口。
    哦，好像不松口就说不了话。
    宋归程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静静地看着两人，抿了抿嘴角。
    这戏剧的一出，让这个副本里玩家里的人数开始疯长：
    【哦哦哦哦～我最爱看的玩家内讧情节来了！】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这玩家也太没素质了，闹矛盾就闹矛盾，还咬人，他不知道他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副本里的鬼怪吗？】
    【我倒觉得可能是另一个玩家有错在先。】
    【咱们在不知道事情的全过程前能不发表评论吗？】
    【来来来，开盘了，大家买定离手，看是谁先挑事的。】
    ……
    谢思有挤到宋归程身边，早上起来得匆忙，他的头发还炸着。他一边用手去抓头发一边问宋归程：“这是闹啥矛盾了？就算闹矛盾也不至于把人咬成这样吧……”
    “不是矛盾。”宋归程语气平静，但谢思有居然从这声音里听出两分冷意来。
    他提起脚步上前，在其他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将手探进张运成衣服里，往右边移了移。
    张运成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用脚去踹宋归程，然而被储为死死压制住的他没多大力气，他破口大骂：“妈的！你想干什么！死变态！”
    “我早看出来，你是个卖屁股勾引男人的男婊子，松开老子听到没！”
    “你和那个艾伦是不是已经上过了？不然他能把线索给你吗？你个骚狗……”
    张运成口水飞溅，用布满红血丝的死死瞪着宋归程，像是要把他抽筋剥皮。
    谢思有听得心里窝火，要不是陈馨可拦着能上来给他两个耳光，咬牙骂回去：“你他妈嫉妒就直说！卖屁股都没人要的孬种！烂货！自己没本事就说别人不好！你把脸皮贴地上，阎王看了都嫌脏眼睛！”
    不得不说，这些骂人的话从谢思有那张白净的小脸嘴里骂出来还是很有冲击力的，陈馨可惊讶得连拉着他的手上的力气都小了几分。
    宋归程不为所动，呼吸都没变一下，手仍然在他的衣服里缓慢移动着，像在找什么。
    眼看阻止宋归程不行，他一扭脖子冲旁边的郑吉彦哀求：“大哥，你看看，你要不劝劝他们，让他们一个松口一个放手……”
    吴昊晨一个勾肩，拉走了郑吉彦：“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为难我老师。”
    宋归程眨了眨眼睛，忽然插嘴：“还真是老师啊。”
    郑吉彦笑了笑：“进来之前是大学老师。”
    两三分钟的功夫，宋归程从张运成衣服内侧口袋的夹层里摸出一个金属制品，拿出来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张运成浑身都绷紧了，然后手脚极力地扭动起来。
    宋归程吊在手里，玩家都看清了它的样子。
    一条银制项链，看起来年岁已久，光泽并不十分明亮，透出点点灰暗。链身粗壮，呈锁链状，下面坠着一个……苹果。
    和宋归程看到的苹果钢雕十分相似，只是眼前的这个十分精致，从果地蒂到果叶，再到苹果泛着的光泽，无一处不精细，看得出来费了很多功夫。
    玩家的目光一下就被那条项链吸引了，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几个字：找到苹果。
    *
    宋归程回望张运成那双心虚和怨恨的眼睛，道：“你偷了他的东西。”
    “这上面又没他的名字，怎么能叫偷，”张运成梗着脖子，“你有证据能证明这是他的吗？”
    宋归程不欲多费口舌，淡淡道：“我昨天看到他戴着了。”
    “你说你看到了你就看到了，你怎么证明你看到了？你昨天坐得离他那么远，你是千里眼啊？”张运成啐了一口。
    宋归程没理他，而是一根一根扒开储为紧握的右手，把项链塞进他的手心，又把手指一根一根放回原位。
    储为捏着项链的手又紧了紧，然后慢慢松开咬住张运成左手的嘴。
    手上的劲松了，张运成暴起，挥着拳头朝宋归程砸去，动作狠厉又迅速。
    宋归程后仰三分，轻而易举地截住张运成的动作，扯着他的手臂往旁边一掰，张运成疼得叫出声。
    他不理会张运成的惨叫，凑近他，用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张运成得承认，宋归程的确很有卖屁股的资本。
    他的五官很精致，精致到即使放大也很难找到瑕疵，轮廓优美，眉眼秀丽，窗外的光轻落眼底，细碎明亮。
    那双眼睛弯起来，表情很是柔和，然而手上的力气告诉张运成，眼前的人绝不像他的表情一样柔软。
    他听到宋归程温润的声音，轻声慢语一般：“那你怎么证明我没看到项链是他的呢？”
    张运成沉默了：还能这样？
    谢思有笑了：用魔法打败魔法。
    两人对峙无言，张运成的左手还在流血，将深蓝色的运动裤浸染成很深的颜色。他扭了扭手腕，发现轻而易举地就挣脱开了。
    他咬着衣服用匕首割下一块外套，扎在手上，粗声粗气道：“那也不能证明就是他的。”
    “我也看到了，”身后一个女玩家的声音传来，她指着储为，“是他的项链。”
    张运成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宋归程也看过去。
    女玩家的名字是李然丽，不过和她的名字不同，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黑卫衣，皮质外套，一只耳朵上戴着耳钉。
    这下张运成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他恼羞成怒道：“这种和任务有关的东西他都藏着，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宋归程眼睛眯了眯：“储为的所属物，怎么处置是他的权力。嗯……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好像也藏起来了，没打算拿出来给我们看啊。”
    张运成想让宋归程闭嘴，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但是刚才试探了一下，发现对方可能实力比他还强。
    只好硬着头皮辩解：“我当时太慌张了。”
    “是吗……”宋归程掏出手帕，慢慢擦拭着自己刚才握过张运成的手，“那真是谢谢你愿意分享线索。”
    郑吉彦眼看气氛要凝固了，忙过来打圆场：“下去吃早饭吧，还要搜查线索呢。”
    众人这才看向窗外，天色大亮，只是不十分明朗，像下雨后的多云天气，风刮得树叶随地乱舞。
    玩家三三两两地下去吃早饭了，房内只剩下了宋归程、储为、谢思有、陈馨可四个人。
    储为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手里依然紧紧捏着项链，一动不动。
    “站得起来吗？”宋归程朝他伸出手。
    角落狭窄逼仄，几乎照不到光，储为大半身形都隐在暗影中。
    他看了一眼宋归程，随即低下头，不说话。
    副本里什么样的玩家千人千面，性格沉默孤僻的也有，宋归程对人一向是理不理解都尊重，看他没有和自己交谈的欲望也不勉强，直起身体和谢思有陈馨可走了出去。
    走出房门前，他转头对仍然蜷在角落的储为说：“你们的门被我踹坏了，晚上你们去睡我那间吧。”
    “不要啊，哥，那你就离我远了。”谢思有拖着他的手臂哀嚎。
    陈馨可道：“宋先生的衣服要被你扯变形了。”
    ……
    三人声音渐行渐远，房间重回寂静。
    储为慢慢松开自己的手，盯着手里的项链看了半晌，又看向宋归程消失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