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开微微颔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十多年前家破人亡之际,自己便立下重誓,此生必当杀尽蒲家满门,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以及死在兴化城的数万冤魂。
但是如今,也只能就此收手,否则必会坏了甄公子的整盘大计。
毕竟若没有甄公子的筹划,自己连蒲家家主都杀不了,遑论其他。
城下的树上,知了叫得如痴如醉。
给蒲家最后两天的时辰已过,甄鑫还是依在靠背椅之中,有滋有味地啜着凉茶。
城上的守卫与城下的家属们,却已聊得热火朝天。
也许焦虑的,只有李显一个人。
“你,到底准备干什么?”李显终于忍耐不住,心里骂着甄鑫这个贱人,嘴上却不得不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问道。
“咦?我没准备干什么啊?泉州不是归你管吗?”
“你……”李显紧紧地捏住拳头,将其藏于衣袖之下,冷然说道:“你觉得,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没有开玩笑啊……”甄鑫无辜地说道:“话说,若是平息了蒲家之事,你准备去哪?回广州,还是呆在泉州?”
“等平息了再说。”李显冷冷说道。
“那,先说好了,不管你走不走,我得先回去了。”
李显心里微微一动,虽然不知道甄鑫暗中用了什么手段,但看他这模样,显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摆平蒲家。
于是冷冷一笑,说道:“再议。”
“什么?什么叫再议?”
“再议,就是等事情结束了再说。”
“事情都结束了,我走我的阳光道,关你屁事了?你还能让我走不成?”
李显沉吟道:“应该可以的。”
坏了……甄鑫暗叫不妙,千算万算,漏算了这厮会耍赖。
这时候让陈文开别杀蒲师文,不知道还来得及不?
“你是担心我回去了,没人管咱俩在泉州的商社吗?”
李显淡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什么意思?”
“你放心,你也知道,我不会杀你,起码现在不会杀你。”
若不是念在你是个残疾人的身份,我一刀捅了你!甄鑫心里骂着,嘴里不得不耐心劝道:“我又不可能在泉州当官,商社框架搭起后,我会派人来管理。接下去,根本不需要我在这里啊……”
李显抿嘴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喧嚣的城头。
算了,明着走不了,你还能时时防着我偷偷溜走不成?而且再不行,到时就用高宁来砸死这没卵子的家伙!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委屈了高郡主?
大不了,就让她偷偷地占下自己的便宜好了……
城头突然一阵骚动。
“家主?”
“老爷——”
“三爷?”
“大人——”
有人惊呼,有人怒喝,有人疑问,也有人惊慌。
也有人开始吼叫着肃静。
半炷香过后,在李显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城门缓缓打开。坐在轿椅上的蒲均文,被护卫们抬着,昂然地走出洞开的城门。
……
天气很热。
却没有影响到任肖风的心情。
走出琼山学宫依然残破的大门,任肖风对着送他出门的姜如雁恭敬一礼后,转身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去。
终于搞定琼山学宫了……这个琼州府城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此时的任肖风,上着葛衣短褂,下身薄棉过膝裤。头束一方湖蓝逍遥巾,脚踏一双鹿皮透趾鞋。
以这身打扮,谁也不可能认出,他在几个月之前,竟然还是广州录事司的典史——整个广州城,理论上的第四号人物。
不过,那时的任典史,虽然身穿足以吓倒小百姓的官服,但其实身上没半文闲钱。如今打扮清闲,其实从头到脚,材质无一不精,每天兜里揣着的纸钞,从来就没有少于千贯。
而且,随便花……当然,账还是要记清楚的。
哪种日子更加舒适,任肖风自己都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评估。
典史在录事司之中,地位再低,也是个官。只是人前有多显赫,人后便有多卑微。
录事司诸多事务,但凡涉及利益收入的,必定得向运判、录事乃到达鲁花赤一一汇报。只要与纠纷责任相关的,却没有一个上官愿意出面处置。
也许当官的本该如此,自己毕竟只是个背锅的!
然后,就背了一个大锅,判了个“流”!
那些日子,自己以为天都塌了。还好,上官垂怜,虽然判了个“流”,却只是流向与广东相隔不远的琼州。
临行之前,主审官宣慰使陈同知,专门提审自己。却不是审案,而是一再交代,在琼州一定要好好表现,只要能立功朝廷必将重新启用自己。
能否被重新启用,任肖风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期望,但是好歹让他看到了此生重回广州的希望。只不过,一直到被押上船、在海上漂了几天、到了临高乃至被扔去日月岛,任肖风始终也没明白,陈同知所谓的“好好表现”到底是该怎么个表现法?
是作为朝廷的眼目监视同样被“流”到日月岛的甄鑫,还是要为日月岛尽心尽责地做事?
到了日月岛,虽然待遇比犯人好得多,不仅有自己一幢房子,让妻儿可以同住,也没人限制自己的行动自由。但是毕竟是一个犯人,任肖风也将姿态放至最低,收敛了所有的官样作风,勤恳做事,毫无怨言。
生活迅速安定下来,而且意外地让他觉着无比舒适。
没有天天的勾心斗角,没有狗屁倒灶的破事,不用阿谀奉承,不用威逼利诱。准时上班,准点下班,回到小家里,有热饭热菜,还有婆娘许多年已经不曾出现的笑脸。
十三岁的儿子,顺利入学,据说成绩不错还当了个小班干部。再过一两年,就可以申请毕业,然后在日月岛谋个职位,可以领到工资的那种。
本以为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起码得过上三两年,没想到因为自己能力太突出,却被派往临高开设贸易办事处。
还好,临高与日月岛,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船程,每天晚上还能回家。就算事情再忙,两三天回去一趟,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面对的,主要是与临高万主簿对接各种税赋征收,以及沿海总管府的棉布采购事宜。这些事,对于在官场底层混了十余年的任肖风来说,如鱼得水。
然后,上个月又被派往琼州府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