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绉纱漫舞,华光流淌。
然,凤栖梧的问话却恍若来自幽冥,兴奋中透着些许癫狂,叫人心头发颤。
戚九竹与他四目相对,讷讷了半晌,终是开口道:“……应该会喜欢吧。”
怎么可能会喜欢?
定会避之不及。
可这些话他不敢往外说,只能吞进肚里。
凤栖梧听得心里熨帖,不禁莞尔道:“你可以下去了。”
戚九竹应声道“是”。
他临走前又忍不住往水缸方向递去一眼,现在满朝上下都知赫连枭已身死,尸体就被安置在帝王灵柩中,不日就要葬入皇陵。
可没人知道,那具尸首是主人特地派人寻来身量相同,面容相似的,更无人知晓,真正的赫连枭已被做成人彘,如今生不如死。
戚九竹免不得一阵唏嘘,前一秒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下一秒却比东郊的乞丐还不如。
可帝王易杀,皇位却是难坐,北琅最重视礼法、规矩,绝不允一个外姓人堂而皇之继位,现在满朝上下皆道凤栖梧谋逆篡位,嗜杀成性,万不是明君之选。
更有偏激大臣率众部跪在殿外,义正言辞让凤栖梧交出皇权,让赫连氏继位,毕竟,拥有皇族血脉之人才是新君首选,才更名正言顺。
如今,朝堂动荡,民心不稳,北琅是真的乱起来了。
戚九竹想得入神,突的,一盏琉璃杯重重砸在了他的脚边。
“你在想什么?”
紧接着,阴戾冷声席卷而来。
戚九竹猛地抬眸,一下便撞进了一双阴鸷的凤眸中,眸里笑意已经散去,冰魄又阴森。
他僵着脊背,小心翼翼开口:“属下只是忽而想到,一众大臣还跪在殿外,主人打算如何?”
凤栖梧眉眼淡淡的,漫不经心道:“既然喜欢,那就一直跪着吧。”
“是。”戚九竹不敢再多留,当下便退了出去。
殿外莹月游走,朝臣跪了一地。
即便是晚上暑热依旧未散,偌大的皇宫热得跟蒸笼似的,有些身子娇弱的朝臣,早已热得摇摇欲坠,险些撑不下去。
戚九竹目不斜视,从他们面前径自走过。
朝臣们见状,大呼凤栖梧残暴不仁。
苗疆,客栈内。
温染颜仰躺在软榻上,刚才那一阵心悸她全然没放在心上,只是就着手中的冰饮小口喝着。
喝到一半她突发奇想,当即寻来了笔墨将苗疆王所谋之事写在了纸上,又让信鸽将这消息往凤栖梧手中传递。
做完这些,温染颜继续吃着冰饮。
她并非顾及凤栖梧的安危,只是不想让仰雪练如愿,只是想搅动这场浑水罢了。
仰雪练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探听北琅消息,她就偏要从中捣乱。
试问,还有什么比自认天衣无缝,却早早被人看破,被人当成跳梁小丑更来得破碎绝望呢?
温染颜慵懒卧着,浑身柔软无骨,漾在唇边的笑恶劣十足。
她就像是天生的破坏者,就喜欢将旁人的美梦撕裂,然后,作壁上观,喜滋滋地欣赏旁人的窘态和狼狈。
“你刚刚是在跟凤栖梧传信?”桑暮野从窗外跳入。
温染颜脸上未见任何慌张,反而左顾言它:“大半夜翻窗闯入女子的房间,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你就不怕我大喊几声,让人把你这登徒子抓了去吗?”
“你这是恩将仇报。”桑暮野反身跳到靠背椅上,手枕在椅背上觑着她。
温染颜不免有些好笑:“何来的恩?”
桑暮野趴在那儿,嬉皮笑脸道:“刚才我舅舅听得人声来探,是我出言给你挡了下来,也让舅舅的顾虑全消。”
温染颜笑得意味绵长:“如此说来,我是真得谢谢你了?”
“倒也不必。”桑暮野盯着她,眸中的笑意骤然凝下,整个人也多了几分正经之色:“我只是想要提醒你,莫要再来探听什么,我舅舅并非善类,若被抓到恐会伤了性命。”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仰雪练回苗疆的第一件事,便是挥刀将挡路的绊脚石一一斩杀。
那日尸山血海,白骨铺路,他就这样踏过满地泥泞的血腥,一步步登上高台,成为统治整个苗疆的新王。
摇曳的烛光落在温染颜脸上,衬得她娇颜缱绻潋滟:“可你不觉得,你多番与我交集,会更让你舅舅产生怀疑吗?”
“怎会?”桑暮野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我可是小心避着各种耳目来的。”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飞射而来,撕裂着漫天烛光,仿佛有摧枯拉朽之势。
温染颜当即从软榻上腾起,轻巧避开了突来的攻势。
可放箭之人似料到会如此,细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来,箭尖锋锐,寒芒乍现,杀机四伏。
温染颜一边避开攻势,一边对着他嗤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避开了所有耳目?”
“我……”这番攻势突然又迅猛,桑暮野来不及多想,避开着箭雨锋芒往窗外探去。
便见寒月之下,苗族大军已将客栈内外团团包围,黑压压的犹如蝗虫过境,充斥着说不清的压迫感。
桑暮野惊愣,胸腔内起伏不定。
怎么回事?
他明明小心翼翼,怎么还是被发现了?
“倒是学会骗舅舅了。”
一道缥缈男声,裹挟着强大内劲清晰入耳。
桑暮野猛地循声望去,就见夜月下,仰雪练于对面的高楼上端坐,他神情凉薄,眸光晦涩难辨。
而他身边,竟还恭敬地站着一人。
月色明灭,那人的面容忽而清晰入了他眼。
竟然是黑耀。
一直忠诚不变的黑耀,什么时候竟成仰雪练的人了。
晚风肆虐,热浪涌动,桑暮野却觉得森冷刺骨难消,他死死盯着黑耀,眸底情绪翻涌,疑虑复杂聚集,闹得他心魂惧颤。
黑耀似无言面对他,喉口滚动片刻,就将目光垂落不敢看他一眼。
桑暮野深吸口气,终是缓和了心神,僵涩道:“舅舅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何时骗过你了?”
“倒是舅舅你,深夜带兵前来是作甚?”
仰雪练抬眸,与他遥遥相望道:“那你与我说说,你深夜来此是为何?”
桑暮野笑说:“只不过是来探望好朋友罢了,难道,我结交一两个好友,舅舅都不允了吗?”
仰雪练的眸子垂下,他淡声道:“可你结交的好友是凤栖梧的女人,这不禁不让人多想,除非……”
“除非什么?”桑暮野轻拧眉。
仰雪练蓦然抬眸,月色在他眼中流淌,一丝锋芒忽而显露——
“除非你把她给我扣下,如今,大战在即,她是凤栖梧的女人,亦是牵制凤栖梧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