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玄微的车马,满载着众人崇拜仰慕的眼神,以及老幼妇孺抛掷去的各色礼物,驰过康乐坊,清莲坊,长干坊,然后,直接进入皇城。
他在宫城前殿下车,细细地整理好衣冠,才沿着雕栏玉砌的廊阶,穿过曲尺朵楼和重重亭阁台榭,踏进永和宫。
永和宫绿窗秀槛,庭外花木扶苏,内里金碧辉煌,太子今日要在此为各国使节接风。金樽美酒,玉盘珍馐,早早齐备,宫娥侍卫,侧侍两旁。
欢快丝乐中,朝中有关官员和各国使节及来宾互相寒喧。沈玄微一路问侯见礼,好容易才走到他在主座东首下的位置。
鼓声起,编钟长鸣,雅乐悠扬。太子赫连迦洛玉冠冕服,神情端凝,在阿诺阿禧的左右护卫,和众位官员的随行中缓缓驾到,两位少年宝剑精甲,待他就座,自动分立其身后两侧。
乐声停。年轻的皇储含笑致辞:欢迎诸国使臣,祝福其母国的国君臣民,盛赞各邦国与赫连朝的情谊深厚绵长。
龙章凤姿的赫连朝太子,语音和雅,仪态雍容,尽显衣冠上国的风范,让人肃然起敬,又如沐春风般温暖。
众人频频点头,一时间,永和宫内丝竹轻扬,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派热闹友好气氛。几杯酒下肚,数国使节竟踏着音乐,载歌载舞起来。
欢笑声中,西漠副使史克那猛然起立。
阿诺阿禧互看一眼,果然,他面有戚色,击胸大喊:“敝国诚意议和,特派达达皇子为正使率团前来,皇子却不幸在贵国遇刺,此等悲剧,太子殿下,需得给敝国一个说辞。”
太子微微抬手,舞乐渐停。礼部侍郎于淳起身施礼:“副使大人,关于此事,你我两方已商谈多次,贵团亦已认同,如何今日老话重提?”
史克那对此说法显然不甚认同,打着酒呃,挥动胳膊,粗声大气地说:“外臣多次思量,仍就不服,不服。”
于淳团团一揖:“既然贵使当着诸国国使提及此事,本官便借机一说,让诸位上宾评评,我朝处事可有不公?行为可有不适?”
他语音清朗,侃侃而谈:“我朝与西漠多年冲突,修好议和,不仅为贵国所盼,亦是我朝所想。听闻皇子率团来访,我礼部与鸿胪寺早早装修馆驿,扫尘备榻,太子殿下五十里外亲迎,试问我朝礼可有不周?心可有不诚?”
史克那不示弱,一步跨到于淳跟前,拍着胸膛道:“我等千里而来,此心日月可昭。”于淳也不退让:“正如此,我朝太子殿下才亲理此事,难不成你皇子出使,要我皇帝陛下亲临,时时相陪?”
见史克那摸着胡子不语,于淳又道:“皇子遇刺,实乃万分不幸。事发后,我朝遍请名医,精心医治,珍贵药材川流不断。皇子昏迷不醒,陛下与太子殿下多次亲临探望,请问我朝还当如何?”
吏克那道:“洛京防守松懈,便是贵国之过。”于淳淡淡一笑:“副使如此说法,倒是让人不解。下官有图在此,乃我朝禁军为贵使团的安防布局,在座不乏诸国高手,贵使若不服,我等可请教在座各位评说。”
众来客哄然,一人高喊:“有人亲眼看到,那刺客明明是西漠武士,史克那休得嫁祸。”史克那跺脚道:“你说他乃西漠武士,我还言他是亚特武士。”
于淳无言以对,眼光却扫向稳坐席间的沈玄微,后者整整衣冠,微笑离席行礼:“贵使既说到刑部的事,如此,下官亦需当众说个明白。”
他缓步来到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前,问:“大族长,我知你乃乌斯英雄,间关百战,不知可否当众展示身上伤痕?”
“武士之伤如勋章,哪有见不得人的道理?”汉子豪迈地当众脱衣,众人目光,有的落在他身上累累伤痕,有的则盯着沈玄微,不知其意。
沈玄微指着他背上伤疤:“此伤,突厥鬼头刀致,单刀长三尺,宽八寸,厚二寸,伤有十年。此伤,七年前发生,甘州虎牙刀砍,双刀带细刃,你为左刀所伤,刀长二尺半,宽六寸,厚一寸。此乃白蜡枪所伤,软杆…….”
他不疾不徐地细细道来,大族长惊呼连连,最后猛然拜倒在地:“神了,早闻沈侍郎大名,今日见识,我心服口服。”
沈玄微扶起他,游目四顾:“还有谁想验?”“我,我”几位粗犷高大的西域来客兴奋起立,脱去上衣,听沈玄微推断出伤痕的出处,莫不赞叹拜服。
一时满室哗然,惊叹之言盈于耳边。沈玄微转向史克那:“皇子为圆月弯刀所伤,此刀乃贵国高级武士专用,贵使疑有人假扮,请问,你若想在护卫森严的情况下行刺,可否弃用最拿手的武器和功夫?”
史克那呆立当地,半晌无语,假装无视落在他身上的各种眼光,沈玄微却见好即收,四周团团一揖,从容回座。
太子轻咳一声,微笑:“贵使放心,我朝定遵承诺,全力照顾并医治皇子,亦将配合贵国查案,贵国朝庭上下,还请贵使多多斡旋。”
他既给了台阶,史克那赶紧顺梯下来,欠身行礼:“外臣,多谢太子殿下。”众人举杯,赞叹之声不绝于缕。
等众人议论稍歇,另一使节起身:“太子殿下,听闻皇上几年前得一绝世美人,清艳幽香,如瑶台冰月,雪中冷梅,皇上因此封她为梅妃,特建嬉月宫以藏之,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可是真的?”
赫连皇帝宠爱梅妃,以民脂民膏为她修建奢华宫殿一事,众人皆知。但宫宴上提这种事却极为无礼,一时间,各种目光如聚光灯般射向太子。
太子目色微凝,笑容清冷:“听闻喀什国使学富五车,熟知礼仪,今日如何,竟对内宫之事有兴趣?”
喀什国使行礼:“实非外臣无礼,而是敝国今年天灾,急需援助。贵国物产丰茂,国强民富,为一妃子建起华宫轻而易举,贵国皇帝胸怀天下,太子殿下怀德揖逊,可否援助我国百万担粮食,以减百姓饥馑?”
阿诺阿禧再次对视:喀什今年并无灾情,国使狡诈,编着谎话要东西,太子不能当众拆穿,又不能真的应他:应承便是白白被勒索,但若不应,他一副其情可怜,其心可悯的样子,不应则无有道义,还丢了煌煌天朝的体面。
太子微笑:“各使团远道携礼贺年,我朝感激,自会礼上往来。至于贵国天灾,我朝于理于情都当鼎力相助,百万担粮食可援。只现下我辽东遭遇雪暴,人手不足,运输事宜,需贵国自行料理,贵使你看如何?”
话音未落,阿诺阿禧已面露微笑,心中叹服:此回复当真机巧之极,从洛京到喀什遥遥四千余里,百万担大米,需上万劳力车马搬运,路上押送食宿,即使路途顺利,十担怕亦只余一二,何况,小小喀什,哪来这许多空闲劳力?
喀什国使一听,立即暗了脸色,呵呵干笑:“喀什上下,多谢太子殿下深情厚意,外臣,这便回国与我王商议。”
风波过去,众人重拾酒宴,歌舞以和,直到宴会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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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俎樽折冲:意思指不以武力而在宴席交谈中制胜敌人,后泛指外交谈判活动。最早出自《晏子春秋》。
2,雅乐是古代祭祀天地,祖庙和朝会,宴享时用的音乐。儒家六艺之一,属官方正统,区别于民间乐曲。
3,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此两句来自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