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禧失神半晌,才开口道:“苏小若说得可真他娘的对极了,洛京城里的戏,的确让人应接不暇。”
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两句话粗直简单,不像士林所为,是有人在借机发挥?还是,这原本就是一套连环拳?”
侧头愣愣地盯着庭外的那片天空,夕阳不理人心悲欢,把西天染成金紫桔黄的云霞,美得如人间最绚丽的织锦。
语音似哭还笑:“阿诺,你,我,穆那冲和拓跋珏两个,竟都是被人算计了,不,皇室和三公府都他娘的被人算计了。”
纳什等他眼光看过来,才清清嗓子,继续汇报:“沈侍郎在宫中追查两日,看守雪豹的禁军和为穆那世子出谋划策的小厮,死的死,逃的逃,竟无一个重要人证。”
他看看阿诺脸色,补充:“沈侍郎不死心,几次请求继续搜宫,却被陛下痛骂,说他不顾太后和贵妃康健,让他回家闭门思过。”
阿禧听完无言趴下,只觉森森寒意从脚心直冒到头顶:后面的水好深,深得连这宫殿华屋,整个天地,都在沉沦。
“大兄今早来看过我们,说君父肯定也要处罚你我,吩咐我们尽快养好伤,以备将来。”阿诺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转达太子的问候。
“太子殿下此时定然忙得不可开交,却依旧不曾忘记你我。”阿禧的目光落在托起香炉的狻猊身上,远古神兽,角美翼秀,辨曲直,识善恶,辟邪镇宅,勇敢,无畏,而高贵。
敲几下脑袋,又道:“沈三郎聪明绝顶,这两年却处处受挫,达达被刺还未查清,安王猝死案半途而废,眼下,雪豹伤人似乎又会不了了之。”
他是遇上厉害对手了,人家有心算无心,总是早他半步。梅妃小产,果真是被惊吓?听说安王死的当晚,小皇子的哭闹声曾惊醒了太后。
上次三郎从了,这回他,抬眼看向阿诺,喂得一声,问:“你说,三郎这次公然违逆陛下,几个意思?”
“下次问他便是。”阿诺的回复与神情同样地沉静,阿禧却听得莫名烦躁,只觉眼前一团乱麻,千头万绪,自已稍微疏忽,便会被缠缚进去。
阿诺见他面色焦躁,刚要出言劝慰,忽听外面纳什报休莫来了,眼中异彩倏然闪过,却垂下睫毛,象是什么也不曾听到。
阿禧却开心地咧嘴而笑:“定是小若为我俩着急。”果然,休莫进屋向他行礼:“报公子,苏小郎口信。”接着便将苏容若的原话重复了一遍。
“哈哈,他急了,他急了。真想看他小子为咱俩发急的模样。”阿禧胸内忧虑一扫而光,愉快地拍着榻头大笑,不料扯动后面伤口,又咧着嘴连声喊痛。
休莫见此,连忙补充:“他不知殿下和公子的身份,怕你们性命难保,是真急了,好好的走在大街,还摔过一跤。”
阿诺呼吸一顿,神情几变,犹豫半刻,问:“他,可有受伤?”听休莫答声无妨,才缓缓地轻轻地舒出口气。
“这小子素来奸滑自私,想不到,对咱俩倒也真心,你去告诉他:他惦记的人死不了,从今他需得好好听话,认真做事,不许再投别人。”
阿禧的笑意僵在脸上,等休莫退下,又才叹道:“说来,还是我俩连累了他,不然,凭他的聪明,小日子定然过得悠闲又舒适。”
阿诺不答话,眼光落到姹紫嫣红的庭园,心下黯然:他曾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与颓垣,我这一片,又将付与何处?
休莫进宫之时,江雨燕便到隐庐,将皇宫和公府发生的事大致说了,最后道:“若是皇上要处决他们,怕只有太子和梅妃才保得住。”
苏容若的指甲掐进掌心:“太子仁厚,就算无人求,他也会进谏皇上少开杀戒,但他说话终不如梅妃,和你交好的小娘子里,可有和她说得上话的?”
事态比她相像的更严重,惹事的一死一伤,养豹的奄奄一息,连带未出世的皇子丢了性命,皇帝最在意的两个女人,也伤了身体。
难怪护卫宫城的大头领要挨皇帝刀砍,当初献豹的怕也在劫难逃。她心里着急,冷汗不停地从额头渗出。
江雨燕轻叹口气,摇头:“梅妃乃是隐士之女,性子清淡孤傲,据说,她和三公四族全无往来。”
左冲右突都是死局,两人相对无语,一旁的琪娜娜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坐立不安,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来回踱步。
大勇等人再次送来吃食,苏容若依旧没有胃口,想得半刻,问:“谢太傅他,可有说法?”
“太傅吩咐最近少出门,必须外出时要多带护卫。”江雨燕美丽的脸上,浮起几许怜惜:童子端坐在凉席,一双晶莹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隐隐藏着说不出的悲伤,似乎,千里烟波的人生路,断了。
小小年纪,究竟经历了什么?将世事看透,却万般珍惜别人对他的好,如一只暮色中失落的鸟儿,怕误入荆棘林,却更怕,永无归处。
皇室和公府都受到冲击,还有反诗在墙,亚特武士如何能忍?说不准哪日就有汉人被攻击。苏容若心里明白:此事既打击了皇室三公,又挑起两族互斗,一箭双雕啊。
莫非,这次又有那边的参与?明早若还不能得到西门昭的回复,就只能跑去王相府,再问问便宜阿娘,看能否联系到那边。
最后一丝天光消退,月亮悠悠地爬上天际,黄昏夜未央,只引人无限的愁绪和怅惘。
终于等来了休莫,苏容若凝神屏气地听完他的转告,长长地吐出口气:“他说还好,看来也是挨了罚,死不了,是说他能保下两人的性命。此外,他还说什么?”
休莫面无表情地回答:“让你从今好好地听话,做事,不可转投他人。”苏容若暗中咬了咬牙根,问:“阿禧和阿诺,伤得可重?”
她的关心只换来干巴巴的回复:“主人未说,恕不能多言。”气得琪娜娜顿足怒吼:“休莫你小子多说一句,会死吗?”
休莫垂手直立,当没听见。苏容若见好即收,不再多问,从屋内拿出个盒子:“烦请把这雪参交给西门公子,请他们几个好好养伤。”
夜色掩去休莫渐行渐远的背影。苏容若瞧琪娜娜仍然叉着腰怒目而视,苦笑道:“他俩能保住性命,已得老天开恩。明日,我去大觉寺还愿。”
“屁恩。”琪娜娜扯着嗓门叫:“明明是穆那小王八自作自受好不?阿禧是倒了邪霉祸从天降好不?小霸王这次不死,哪日遇上我,我弄死他。”
苏容若叹口气,吸鼻嗅了嗅夏风捎来晚来香的气味,芬芳而温柔,也不回答她,说声累了,送走两个闺蜜,自顾自地回房睡去。
一夜不安,各种场景在梦里交替,阿禧阿诺浑身是伤地躺在床榻,穆那冲兄弟俩在血海里嚎哭翻滚,两只雪豹身中刀剑之后抽搐着咽气。
仿佛重回到穿越时的暴雨之夜,她绝望得近乎平静地从高空坠落。刀光剑影,血和死亡,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来她干脆睁开眼睛:这个世界的惨烈在她想象之外,安稳和乐,上一世她不曾拥有,这一世,她可有机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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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有亲提到上一章说帝王不好胆子太大,其实古代在明清以前,很多人当面斥责皇帝的。比如俺曾在《千秋》中提到:当年武则天修建明堂,让其男宠督工,时任监察御史王求礼上书说:明堂花费太多民脂民膏,可比商纣的琼台,夏粲的瑶室,说她是暴君。还说为了端正宫闱的风气,皇帝你应把你的面首给阉了,武则天一笑了之。先秦和宋朝训斥皇帝的人则更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