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不请自来,万望苏小郎恕罪。”格波见到苏容若,按汉人的礼仪拱手一揖,他作为长辈随顺年轻人的习俗,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和诚意。
苏小郎自然也拎得清,彬彬有礼地回复:“世子和大侍卫乃贵客,光临马场简陋之地,小可不甚荣幸,理当好生接待才是。”
等得宾主落坐,苏原奉上汤饮小食,格波眼光扫过:室内书架,纤尘不染,简约的家俱,既古雅又实用,几株错落有致的绿植插花,馨香清浅,盈人衣袖。
微微惊叹:一切,恰到好处,不张扬,有品味。
“小可和马佳氏颇有些善缘,是以长老不在时,也托我过来做一点闲事。”苏容若瞧他若有所思,微笑解释。
格波此时已确定对坐少年本性良善,不会轻易做出格之事,慢条斯里地喝完汤饮,客套地赞叹:“苏小郎仁义。”
话音才落,便听到一句客套地应答:“大侍卫过奖。”
“末将今日前来,是与苏小郎商议,如何回禀你对世子的相救之恩,这封赏之事,小郎不得推脱才好。”格波咳嗽一声,似乎说起了正事。
明知我与穆那冲有旧怨,大清早来找,竟为封赏?苏容若心下警惕,假装不知他已经掌握了详情:“大侍卫想必不知,世子先偶遇马佳武士,众人不识世子尊贵,径直将他请到此地,冒昧之处,还请恕罪。”
格波一大早已和马佳武士问过来龙去脉,听她说法吻合,微笑道:“苏小郎既无意功利,末将便请赏马佳氏。”
苏容若猜不透他的意图,只管表达善意和热情:“大侍卫请放心,马佳格格率真质朴,周到好客,定会尽力照顾好贵府世子。”
“自拓跋公子不幸丧生,世子自责自苦至今,上至公主国公,下到太医都无有良策。苏小郎聪明伶俐,曾与世子多次交道,可否能到府中陪伴世子,开解他一二?”格波的表情极为沉重,外加十二分的诚恳。
太阳渐高,光线透过珠帘斜斜地照进,映着案几美人弧中几枝梅花,香气馥郁,却透着沁骨的清寒。
我终是要去给这混帐东西当奴仆么?苏容若的目光,转到户外玉树琼枝:“大侍卫高看我了,国公和公主尚且为难的事,小可如何能办到?”
格波眼神期待地看着她:“这半年来世子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回回都是公主求了又求方才进点汤水。昨日,听说他与你说过不少的话,还就着鱼汤小菜吃完一碗米饭,可见你能劝动他。”
苏容若苦笑:“我与世子数次交道,大侍卫都在场,昨日乍遇,我的激将法怕只能管得一时,长久不得。大侍卫请恕罪,小子的确无能为力。”
格波的声音冷淡下来:“苏小郎聪慧过人,世子多番相请而不得,我等下人自然不敢强求。不如,我去禀报安怡长公主,请她老人家来求?”
sonofabitch,苏容若暗里痛骂。格波的眼神在她看来阴冷狡猾,阿诺曾说他一等武士不会为难晚辈,他不仅为难,还威胁于我。
自持身份?我呸,仁义道德,遇到切身利益时便他母的原形毕露。
他明明在说,老子曾和穆那冲干过架,背后有西门昭撑腰,他全知道。但若把事情挑开来说,看西门昭他阿娘会选我,还是穆那冲。
安怡长公主为了穆那冲这小霸王,将两个儿子都打得半死,要把我剁碎洗净,再红烧去喂狗,那是小菜一碟。
她无语凝咽半晌,方道:“世事无常,祸福变化难测。我与世子恩怨已清,不料昨日再度不期而遇,小可虽无救他之恩,好歹也有劝请之功。”
睁着一双清澄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他:“小可对大侍卫所言句句属实,你若不信,便是在逼我行难行之事。”
格波瞧她珠玉般的小脸,心里一软,然,公主成日以泪洗面,先世子临死前托孤的情形又现在脑海,沉默半刻,硬起心肠,断然道:“请苏小郎见谅,某实在别无他法。”
苏容若看他态度冷硬,忽然之间悲愤交加:自从来到这时空,先被都童挟为人质,后多次受穆那冲欺负,依靠的家族是反贼,乱世将很快来临。
她时时小心,处处算计,不过是想为自己和在意的人谋个安全所在。现在倒好,至高无上的权势也要来压迫于她,她似乎除了卑躬屈膝,出卖自己,无处可逃,无法可想。
可她毕竟是现代人,在她骨子里人人平等,什么皇帝公主,皇子公子,和她一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凭什么就可以随意强迫她?践踏她?
对不起,我自己作主习惯了,不想下跪当奴才。这见鬼的世道,老子死过一次,不怕再死几回,你来吧。
她静静地看着格波,眼里全是嘲讽的绝然:衣冠禽兽自以为权势滔天,管天管地管空气,难道还管得了生与死?
老子死了,阿诺阿禧必然全力为我复仇,现在靖北王风头正健,你个狗娘养的定会为我陪葬。
突然间她放声大笑:“为人所逼,我苏容若宁死不从。”话未落,人已出门,猛地翻过一米高的栏杆,从四楼直坠而下。
当初她特别建起这座望湖楼,原是存站得高看得远之意,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寻死觅活。
格波大惊失色,瞬间身形顿起,他一等武士何等功夫,转眼追上,伸手便拎住她的背心,轻轻地落在雪地。
守在望湖楼上下的人,包括琪娜娜和大勇,都震惊地看到,一向淡漠的人儿,对着格波拳打脚踢,声嘶力竭:“你杀了我,你有种便杀了我吧,老子偏就不给人当奴儿。”
众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纷纷抽出兵器,冲将上前,格波见此,连忙团团一揖,沉声道:“末将说话不周,引得苏小郎误会,请恕罪。”
苏容若被凉风一吹,头脑也迅速冷静,瞧着众人渐渐围拥成圈,休莫的身影也在急速地靠近,大声道:“你们都退开。”
待格波将她放下,大勇等人立即将她簇拥在中间,大侍卫悻悻地道一声“抱歉”,在数双充满敌意的眼光中离去。
琪娜娜搂着苏容若的肩膀,沿着一级级阶梯,上楼,进屋,一路上不停地追问:“小若,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苏容若坐在温暖厚实的地毯,沉默半晌,才道:“琪娜娜,马佳氏若有封赏,记得是我拿命换来的。”
“小若,你与我们开马场,设商行,还助四爷爷谈成明年粮米大单,你是我马佳氏的恩人,我全族都记得。”琪娜娜单膝跪在她面前,急切地强调。
苏容若的眼神有些空洞:“你不用谢我,别再惹事便好。”琪娜娜瞧她神情疏离,急得哭了:“全是我的错,今后我万事听你的吩咐。”
苏容若瞧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抚抚她的头发,叹息:“别哭啦,去收拾干净,让我安静安静。”
这一静便呆到很晚,远处的洛京,爆竹声此起彼伏,烟花绽放如千树繁花,华光丽彩,满城的人都在欢庆节日,她这里却冷清寂寥,快乐离她如天边寒星一般遥远。
今天为何如此冲动?她自问半晌才得出结论:正是身体的青春期,例假前的暴躁期,理性败给了荷尔蒙。
人活着,除了与人周旋,更得与自己的欲望和情绪作战。她捧着苏原不时换过的手炉,只觉无奈犹如外面寒气,毫无阻拦地,渗入每一个细胞。
穆那冲便在此时来到门外,透过窗缝看摇曳的烛火,将她小小的身影拖得老长,投射在墙壁,像只离队的孤雁,正缩瑟地面对着人生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