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苏容若顶着两个熊猫眼,拉着闻讯请假回家的苏子越,约上小伙伴孙三立,神情肃然地来到燕园。
苏子安神志不清,婉儿实际已被逐出家门,小堂兄不能再出事了。
苏氏男儿端方善良,博学多才,但乱世苟活,还需圆滑机变,她要将他托付给孙三立和江雨燕,以便在多事之秋彼此照应。
茶庭,草庵内外,参差的竹屏,石蹲,木几,矮松,兰花,简素出尘中隐含着茶道和,敬,清,寂的意境。
被苏子越救出的瘦弱书童安梓,经过才女的悉心教导,已初有儒雅清俊的模样,见到恩人光临,连忙上前行礼,分水煮茶。
观空如色,观色如空。我到底未曾修行,遇到事情便心中慌乱,没有半点从容和淡定的气度。
苏容若双手捧着茶盏,尽力让自己平静:等婉儿出嫁,阿禧阿诺解决好突厥事宜,我便着手安排隐居,年节时要和外王父开诚布公地谈谈。
烟香袅袅,茶水清远,淡静的气氛中,孙三立却按捺不住地兴奋:他因结交金瞳有功,靖北王致信兵部,举荐他破格入了太学。
他在家族的地位,陡然从过街老鼠变成少年楷模,一时间不免有点难以适应,心中的得意如雨后春笋,抑制不住地,蹭蹭地直往脑门窜。
“我大兄谦卑尚不蒙福,你张扬欲以何望?”苏容若拿他当自己兄弟,毫不留情地,一盆冷水浇下。
孙三立笑意僵凝,想起苏子安的遭遇,愣愣地打一个寒颤,沉默片刻,肃然行礼:“老大教训的是,做人当收敛才好。”
苏子越旁边缓和气氛:“我与孙兄今后互相取长补短。”孙三立几分扭捏地说实话:“苏兄书读得好,我鬼点子多。”
他俩在这厢乐莫乐兮新相知,江雨燕那厢却浅浅愁绪:“小若,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她被梅妃看中,要她做解忧公主的女先生。
公主六岁了,却只有两三岁孩子的情智。皇帝宠妃的女儿竟是智障?苏容若颦起两弯黛眉:“抗旨么?我不知如何做才好。”
江雨燕递给她一封信:“梅妃行事,倒也进退有度,她先招见我阿爹,得他同意后,方书信于我。”
眼神却怔怔地凄凉:我独居此处经年,阿爹从未到访,昨日为了梅妃,却急急赶来,对我小意关爱,恍若他从未逼我嫁人,从未将我软禁,从来我便是他最爱的女儿。
到底,他的士途,重于一切。
苏容若接过信,先被那手雅逸婉丽的字吸引,她从现代过去,没有书法功底,向来羡慕字写得的漂亮的人。
欣赏片刻才读正文,大意是说江雨燕秀外慧中,恭恪孝俭,梅妃仰慕其才情,欲将公主送至燕园学习,用词谦和,没有传说中的骄恣。
不仅如此,她还特别体察江雨燕在外为母守孝,不招她进宫授课,而是提议每日派人送公主来燕园。
“这位梅妃,当真是,让人意外。她越为我着想,我越不能拒绝。”江雨燕幽幽地长叹口气。
苏容若点头同意:“赫连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做出如此谦恭姿态,确实难以拒绝,怕是只能先应下,以后慢慢再看。”
一时觉得自己似乎站在那黄昏的沙滩,眼见着高风大浪越来越近,却无力躲开,只好眼睁睁地等着。
她无奈,江雨燕亦想不出办法,道:“那便先应下再说,婉儿的事,歌凤和崔九娘愿易帮忙。”
婉儿乃小士族庶出,社交圈子有限,身份和穆那冲也天差地别,为避免无聊贵妇们在婚礼上说三道四,苏容若便找高门贵女做新嫁娘的女伴。
活着真累,苏容若的致谢中夹着一丝倦意。江雨燕娇嗔道:“可别和我生分了,听说王淑仪要继续守孝,阿凤约我去右相府看她,你一起去?”
“你们聚会,我便免了。”苏容若很忙,除去苏宅诸事,她的业务越来越大,合着伙伴除了原有的西门昭和马佳氏,又增添了苏伦族与金瞳。
但她依旧坚持每日都去芳娘处学跳舞,并跟纳什勤练武功。
玉儿的死讯刺激了她,进入青春期后她也出落得越来越美,找不到易容的方法,她只得将眉毛描粗,肤色调暗,并发狠地增加自卫的本领。
与此同时,她请修合堂治好了蔡拐子的腿,老蔡对她感激涕零,起劲地将各方情报整理得顺顺畅畅,全面及时在送到她的案几。
其中两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远在云地的穆那端为侄子送喜礼,来时四十人,回程少了五人,想必是冲着世子位去的,她将消息转给了刑部。
至于另一条消息,她沉吟半晌,给阿诺去了封信。
最近两年,士林和民间对皇帝的非议渐多,太子德名越发张显,便有人趁机捧杀,喊出太子万岁的僭越之语。
靖北王一向和太子交好,他也应谨言慎行,不授人以柄才是,阿诺乃他亲卫头领,她觉得他当委婉地提醒一下。
很快便到深秋,苏容若十四岁的生日到了。杨氏和谷敏整顿好一桌丰盛酒席,恰逢苏远渝休沐,苏子越亦从书院请假归家。
苏宅清冷萧涩良久,老夫人好容易心情开朗少许,一家老小的脸上,也或多或少,都绽开出些笑意。
当着众人的面,老夫人将一把钥匙交给苏容若:“以此可打开我苏宅的百宝箱,都是给晚辈们亲事准备的,小六,答应阿婆,好好照顾大郎。”
老人的言语中有托孤之意,院里草木娑娑,清风溶溶,秋日的阳光宁静淡暖,苏容若却觉得后背隐隐寒冷。
她握起老人的手,劝慰道:“大兄只是一时受到刺激,好好调理,定会康复如初。大父睿智,五兄前程无量,他们也会庇护大兄无恙。”
“风云难测,不知哪日便大祸临头。小六,家中唯你命格最重,有你的相助,阿婆才放心。”老妇人眼神殷殷,泪花莹然,杨氏也在旁边悄悄地抹泪。
难道他们真信了大师之言?苏容若心中奇怪,感觉谷敏在拉自己衣袖,无奈地接过钥匙:“阿婆放心,我在一日,便尽力照拂大兄一日。”
苏远渝见状安抚老人:“我苏氏向来持心中正,礼敬圣贤,禀奉孝道,必然厚泽绵长,福及百代。”
众人一通附合劝慰,老夫人的情绪渐渐地转得安稳。
宴席渐至热闹,苏容若笑道:“阿婆,前日我已使人为你做冬衣,用最细的针,最好的羊毛,保你老人家冬日不冷。”
苏子越马上打趣:“我小人家呢?你竟然敢不保?”答案是脑门被指弹上一记:“我自然保你这里起大包。”
众人随着一起笑将起来,仿佛家里的不幸和悲痛,都被少年们的玩笑和打闹远远带走。
苏容若的余光扫过庭院满地委顿的残红落蕊,记起了空大师意味深长的话,心里忽然升起丝不详的预感: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但,她还是没有想到,无常来时,从不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