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若绞着十指,在室内来回走过数圈,探头向外发问:“胡赫格非在做甚?”
外间的陶叔努力地保持严肃:“姓胡赫的小子心大,纳什将他捆在案前,居然也能睡成猪样。”
苏容若看看漏沙,流光荏苒,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琪娜娜,招待他用餐,说服他借军中快马带你回京,我有急信要传。”
她先前切断了红狐狸和刘义两条线,与洛京的联系全靠家族商务网络,眼下情况紧急,只好借胡赫格非一用。
琪娜娜见她慎重,连忙转到隔壁,摇醒睡得正香的追求者。
等少年联系好青州军方,苏容若将信交给闺蜜:“洛京将有大事发生,把它们带给燕姐,大勇和孙三立。”
“要快,人命关天。”琪娜娜听她语意肃然,一颗心紧张得泼喇喇不听使唤地乱跳:“我,一定快马加鞭。”
苏容若顺手取出一把珠玉,道:“转给两位爷爷,不管他们如何决定,都是我助你高句的心意,切记,万不能在赫连境内出售。”
经年思念的好友转眼又要别离,琪娜娜紧紧地抱了抱对方:“保重,下次早些见。”
苏容若目送着少年男女打马疾驰的背影,视线落在庭院开得正旺的紫藤,一帘飞流灵动的绚烂,难消她无法言喻的焦虑。
靖北王会如何行动?她与阿诺的婚礼能否如期举行?洛京那事,又将引发怎样的波澜?
却说靖北王参加青州知府特设的接风宴,与西门康四目相遇的刹那,假如目光能够杀人,新任龙卫公已经死过千万次。
然而对方视若无睹,甚至向他行了个军礼,他掌中的箭头扎进肌肤,尖锐的疼痛在提醒他:隐忍,为大兄和阿姑一家洗冤正名,平安地回到容容身边。
承风坐在他身旁默默地饮酒,他上月在修合堂做完整容手术,伤口未愈,听说靖北王被允许参与会猎,便千里迢迢地赶来青州。
两人日夜相伴,形影不离,都是惜字如金的男子,相处时或无言对饮,或拿剑互搏,酒与剑,是他们共通的语言。
靖北王也从头至尾地沉默,全身气息冷凝森寒,众宾客不知圣意,少有几人上前与他招呼,他只生硬地点头回应。
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以娱,君臣脸上都洋溢着繁荣昌盛的虚假笑颜,他却旁若无人地一杯杯喝酒,对上座的皇帝老爹,亦不曾多看一眼。
翌日清晨,会猎第一场,靖北王对阵龙卫公。
广阔无际的原野,远山连绵,大河宛如银带,堤平草郁,有人在那里弹琴,牧羊,歌唱。
靖北王骑着高头大马,精甲银胄,紫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刀锉斧刻的脸上,凝重凛然,心内时如寒冰封冻,时如热油煎熬。
胯下的骏马不安地刨蹄喷鼻,似乎也察觉到主人心中将喷发而出的冲天怒火。
炙热的阳光已将铁甲晒得滚烫,靖北王的身后,是秩序井然的列队,万名将士衣甲鲜明,刀枪如雪,在等候鼓声响起,以及,他作为主帅的命令。
他的眼光望向数里外的观战台,那处坐着皇帝,梅妃,怀化公,诸王,众公子,数位大将军,以及,青州和朝庭随行官员。
高台周围战旗烈烈,十万雄兵翘首以待,想看骁勇绝伦,名震漠北的将星风采。
鼓鸣如雷,呼声震天,潮水般的声音在为他加油:靖北王,靖北王,靖北王。
漠北大捷,千里灭王庭,紫金长鸣,逆天陷囹圄,非凡的战功,不屈的灵魂,为他在崇拜强者的军方,俘虏了无数激狂男子的崇敬。
此时皇帝在场,他并未脱罪,然人们心中的冠冕,是任何高高在上的权势,也无法给予或褫夺。
但今天,他注定要让他的粉丝们失望。
作为防守那方,当按规定摆出阵法,以拒西门康的进攻,一个时辰,阵破,对手赢,未破,他赢。
这是皇帝故意的安排,明眼人包括靖北王自己都心知肚明:面对杀害养父母全家的仇敌,他绝不能被动防守,他忍不了,也不能忍。
然这冲天一怒,当如何发?皇帝要看,他便让他看。
鼓声停,天地寂,唯有长风穿过战旗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好奇,他要摆出什么样的阵法来。
毕竟,他以精妙的阵法,率领千余人的轻骑军截杀纵横北方的突厥铁骑,已成为传奇。
他慢慢地举起长剑,身边的承风,也慢慢地举起长剑。
一,二,三,众人兴奋而紧张的目光中,一万重甲骑兵开始向前冲,以阵法中最简单最无创意的方阵队形。
整齐密集的队伍由慢至快,如巨型沉重的铁兽,如千百道一泻千里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浩浩荡荡地,横冲过辽阔无垠的草原。
马蹄声坚定,疾速,整齐,摇山动地,踏破江河,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西门康和他的将士们。
这支明明应该摆出阵法防御的军队,就这样一往无前地冲过来,带着悍然绝决,摧枯拉朽的洪荒之力。
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眼看当头两人那无所顾忌的疯狂,吞日衔月的气势,龙卫军中不知是谁喊了声:“靖北王来报仇了。”
想起传说中他绞杀修罗王及突厥将兵的血腥和残忍,兵将们在瞬间慌乱,拉马狂奔,四处逃窜。
西门康眼看中军大营混乱,亲卫队也被对方的重甲马队冲得七零八落,奋力地勒马举剑,大喊:“稳住,稳住。”
说到迟,那时快,一个彪悍骄健的人影从天而降,以老鹰扑食之势,猛地将他从马背直接掀翻在地,挥拳便打。
看着这会猎场上闻所未闻的奇观,坐在高台的皇帝突然笑了:狼崽子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好,忍了才说明你另有所图,老子我今天便让你撒。
过得片刻,估摸着儿子也打够了,皇帝才挥手命令:“击鼓收兵。”
鼓停好几息,靖北王才整整甲胄,跃马拉缰,行到高台前,一言不发地单腿跪下。
无数的眼光聚焦在他身上,皇帝用力地将手中酒杯掷向他,愤怒得似乎连声音都在发抖:“赫连迦尧,说,你是在会猎,还是在斗殴打群架,啊?”
靖北王不语,也不躲,任杯子砰的一声砸在他的胸前,再悄无声息地碎落草丛,皇帝无奈地按揉着额角:“逆子。”
众人噤若寒蝉,高台上唯一的女人,却悠然地端起玉光杯,微笑品酒:味道不错,小六,你的眼光也不错。
“国公伤得如何?”皇帝的目光转向飞驰而来的西门康副将,听他奏报:“国公折了双腿和几根肋骨。”
“快请御医。”皇帝长叹口气,起立,厉声宣布:“赫连迦尧会猎违规,禁闭十天,后续参赛资格,取消。”
靖北王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起身跟着军士,径直地跃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