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到次日向晚才被完全扑灭。
昔日美仑美奂的皇宫大半被烧成焦土,鱼鳞龙堂,紫贝朱阙的嬉月宫,亦只剩下残壁断坦。
刺鼻的焦味在空中弥漫,偶而可见一两具蜷缩枯黑的尸体,许多人类孜孜以求的天堂,如今宛如地狱一般。
穆那冲带着奴仆匆匆而来,一路遇上平素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皇子和朝臣们,无不是面目乌黑,衣发零乱,狼狈不堪。
眼看自己整齐干净得如鹤立鸡群,他尴尬地咳嗽,行礼:“我手不便,无法救助,送些吃食汤饮,望不得嫌弃。”
行至祯详宫,遇上赫连迦祯及众侍卫,想必他也参与了救火行动,未来得及梳洗,满身灰尘,嘴唇干裂。
从前瞪鼻子上眼的两人冷淡地对峙片刻,穆那冲先行一礼,客气地奉上杯盏:“十七殿下辛苦了,请喝点汤饮解渴。”
赫连迦祯眸色阴沉地看他半晌,接过碗一气喝了个底朝天,道:“大火烧去一切痕迹,你来做甚?”
前夜无风,那火却蔓延得如此迅速。穆那冲望向半空飘下的灰黑微尘,纷纷扬扬,如死亡的阴影在游荡,打一个寒颤:“我来看能否帮得上忙。”
赫连迦祯又瞧他两眼,抹了抹嘴:“各宫各司各部都在清点人员和物什,怕是没你插手之处,你若无事,去天街转转。”
于是,一连数天,曾经的小霸王以一个大好青年的面目出现在天街,协助官员和士绅清理现场,搭建临时住处,送食治伤,安抚老幼。
在那处他得知一个消息:为母守孝的美才女江雨燕,成了天街百姓心目中的圣女。
她在大火前几天,说亡母托梦洛京将有火灾,并按梦中指示在木工坊制作了数台螺旋水泵。
这些水泵将金明池的水送到邻近街道,截断火灾的扩散,挽救了无数的财物与生命。
穆那冲过了半月起得比鸡早,跑得比马快的生活,这日午后终于撑不住,跑到不远的珠华楼,在沈天珠的客厅躺下,不料昏天黑地睡得正香时,被隔间传来的吵闹声惊醒。
侧耳听去,竟是他熟悉的声音:“廷尉司奉命搜查逃犯,你便是珠华的妈妈桑?若不配合,只好送衙门当帮凶处理。”
孙三立?穆那冲揉着眼睛,脑子转不过弯来:小子听了江雨燕的话,和苏子越说服弘文馆在大火前搬出典哲藏书,立了大功,如今风头正健,怎又跑到青楼来捉人?
“我珠华楼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逃犯什么的,却是头一遭听说,官爷说他进来,可有什么证据?”妈妈桑说话嗲声嗲气,可每个字里都带着骨头。
哪料孙三立也不示弱:“妈妈,实话对你讲,人,我们是看见的,搜,我们一定要搜。”
小子还未当官,却练出官腔来了。穆那冲翻身坐起,出门又听妈妈桑道:“官爷实在要搜,老身不敢拦,只免不得打扰客人的雅兴,这,老身每月向朝庭纳税。”
穆那冲从半开的窗户向里瞅,见孙三立将几片金叶子递过去,妈妈桑眼睛立即一亮:“林二,带官爷一间间地搜,别错过了逃犯。”
随行官差在孙三立的眼神示意中相继离去,妈妈桑刚松口气,孙三立却慢条斯理地说:“这间屋子,我要亲自搜。”
妈妈眼神不由向里屋一瞟,娇笑道:“小官爷,你若信不过,屋里的每个地方,我都带你看,好不?”
孙三立推开她进得内室,先打开衣橱门,里面绫罗绸缎排列整齐,再行到榻边掀开帷帐,里面被褥零乱,象是刚有人睡过。
他握住榻柱向上一提,两米宽的大榻竟被他提到膝盖高。穆那冲在外面看得吃惊:太学学生,武功竟不错,只不知,这风月场里的调调,他懂得多少?
孙三立不知道外面有人看他,唰地一声从腰中抽出长剑,刺在被面上,转头去看妈妈桑。
“别动手,我让他出来。”妈妈桑脸色陡变,慌忙地在榻头一按,丝被下的木板从中分开,里面竟躺着个半裸的男人。
孙三立才拉起男子看得两眼,门外便冲进一个妇人,对着男人拳打脚踢:“挨千刀的,说出去喝茶,竟喝到婊子床上去了。”
孙三立愣怔片刻,才明白这嫖客原来是妇人的丈夫,神情顿时尴尬,撒手便出了门。
背后随即传来两个女人的破口大骂声,砰砰碰碰家具倒地声,这声响引得不少男女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成群结队地看热闹。
孙三立阴沉着脸,带领随从将房间依次搜过,妈妈桑和那妇人唾沫横飞,抓头发扯衣领地从楼上纠缠到楼下,青楼女子们则四处涌上来,试图帮忙或劝架。
此时的珠华楼到处站满了看热闹的客人和欢场女子,指指点点,打趣取笑,有人煽风点火,有人加料起哄,整个地方便如火上的茶壶,沸沸腾腾地开了锅。
最后,搜人的和打人的两拨在前院不期而遇,又是你推我攘了好半天,孙三立和那捉奸妇人才各自带了随从灰溜溜地离去。
穆那冲眼看着这一幕闹剧,肚子几乎都笑破:孙家小子还是嫩鸡,遇上泼妇根本对付不了。
他伸长脖子,正遗憾再也看不见孙三立脸红心跳的狼狈样,却被身边的女子抱住:“原来是个俊哥哥,可愿到我房间去?”
穆那冲原本混帐,女人的调戏于他不过毛毛雨,当即搂住女子笑:“美人好香,我喜欢,可惜家里有只母老虎,哥哥怕你象妈妈桑那般被人揍。”
女子在他脸颊盖上口脂:“我这是茉莉的味道,听说极品的香是曼莎,能迷倒世间所有的男子,唯谷空嫡女才有配方,便是四大族的女郎。”
四大族,听到此处的穆那冲猛然抬头,珠华楼的大门早已空无一人,院内诸人正在怏怏地散去。
他一把推开怀中女子,快步奔到崔云的房间,门半开,烛光下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再鸡飞狗跳地找遍了整个珠华,也不见了她的影子。
定是刚才裹在人流中跑的,他一声口哨招来隐在楼下的暗卫,那人查看半晌,哭丧着脸:“我眼睛不错地盯着,就这一小会。”
女闾属礼部,官兵防守甚严,为的就是禁止官妓出逃。苏小六,好你个小狐狸,竟在外有守兵,内有暗卫的情形下,浑水摸鱼,将表嫂弄走。
他要送表嫂去与晟儿相见么?晟儿到底去了何处,苏小六在何处?在算计些什么?
珠华楼的碧纱窗透着夜灯,艳丽飘渺,人声鼎沸,寞落到虚无。穆那冲悻悻地转出大门,茫然地行在大街。
世道要乱了,有脑子的都在做打算。你阿爹和姨爹一家是如何死的?想不明白,你也与牛马无异,被人宰割而已。
阿公的声音响在耳边,突然间情怀凄冷,心里空落落地无所依傍,世上一切都离他远去,退缩成遥远而模糊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