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安宁公主尖叫着扑向儿子,谷大夫把了把产妇的脉博,已然没有生命迹像,再以针刺血,拿在鼻下辨别一息,心中大震:曼莎。
她竟用过家族嫡女专用的曼莎!此香暖宫活血,幽雅清远,却是孕妇大忌。
无故取人性命乃族中大罪,难道因苏氏嫁给仇人之子,那边要清除她?族公若知晓此事,必然大怒。谷大夫稳住心神,飞快地在产妇头顶和手腕下针。
过得半柱香功夫,产妇仍无一丝气息,皮肤亦渐渐地变冷,他摇摇头,深长叹息:太晚了,红颜薄命。
安宁公主手忙脚乱地将儿子掐醒,穆那冲睁开眼睛,恍惚片刻,跌跌撞撞地扑向床头,抱住全身冰冷的妻,凄厉大喊:“婉儿,娇娇,你醒来。”
声声唤过,渐至沙哑,刚出生的婴儿似乎也知阿娘去了,挥动小手哇哇地哭,他本不足月,啼得有若小猫,女仆连忙将他抱去外屋寻找奶娘。
穆那冲不知哭了多久,才神情木然地抬头,心如冰冻霜凝,窗外漫天大雪飞舞,恰如初遇她的那日。
赫连十三年一月二十七,他按苏容若提供的线索去看望常青父子,为不引人注目,他换上了寻常的武士服装。
呆坐在范记面店,心情比天空更加晦暗,铅重的云层笼罩天地,大雪漱漱地堆积,阿珏之死带来的内疚和悲伤,快将他烧得形神尽灭。
婉儿来给伤残军士发放冬衣,见他瘦如槁木,左臂空着袖管,以为也是需要救助的对象,柔声道:“我请你吃碗汤面,可好?”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愣愣地望向那明净如天池碧水的眼波,她笑:“今日我庆生,愿大家同乐。”
她随后招待了店里和棚外的所有人,纷飞的雪瓣跌下,飘在她的发间衣上,恍若最绚丽的晚霞,映上了一树灼灼桃花。
他从此活在温柔甜美的梦境,如今,天地间唯余下白茫茫的寒冬,你走了,我的流光玉树,皓然秋月,当我孤苦,谁再将我扶牵?
穆那冲这厢夫妻死别,十里外琪娜娜的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天寒地冻,你怎来了?”女子拉开房门,问浑身寒气的男子,北风卷起大雪,密密实实地落,墙角的老梅在影影绰绰地盛放。
胡赫格非进得室内,直着眼神,看那张被红色丝缎袄裙衬得极为娇美鲜妍的脸:“没事便不能串门?”
草原女子知晓对方情意,直截了当地拒绝:“我说过,我在等别人。”嘴里微微发苦,小若说他的心是天上的月,不会属于任何女人。
室内炭火烧得极旺,男子只觉手脚冰凉,伸手烤得好一阵子,道:“我要随阿爹讨伐西晋王,来向你道别。”
要离开洛京?琪娜娜有片刻的恍惚,这些时日她似乎已经习惯,他往返燕园,接她送她,和她一起练武习文,谈天说地。
转身从柜中翻出件羊毛大袍:“冬天行军冷,你带着挡风。”男子拉起她的手:“你心里有我,我阿娘说过,女人爱男人,便从怜惜他开始。”
“我拿你当好友。”琪娜娜立即划清界限,却挣不开他紧紧的掌握:“你看着我,敢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靠得很近,呼吸就在额头,女子垂下眼,不语,只听到他微微颤栗的声音:“琪娜娜,你相信我,我会爱你护你宠你一辈子。”
一辈子,多么漫长的时光,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喜欢阿禧,永远等着他,可为何?五年杳无音信,她便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下去。
两滴眼泪掉在胡赫格非手背,他如被火烫一般撒开:“我,我是真心的。”她抬起眼帘,看他,迷茫而无助。
男子被那水雾朦朦的秋波一望,不由自主地凑近梦里人,低语:“我,想抱抱你,就一下,便是死了,也有个念想。”
古来征战几人还,他小意谦卑的恳求,猛然击在女子心上,北国爽快的女儿,抬手环抱住对方的腰身。
片刻,她正欲抽身,却听他闪亮着眼神,笑道:“琪娜娜,我喜欢你,不管是你笑你哭,你骂人打人,我统统全部都喜欢。”
见她抬起下颌,眉头微挑,似要反驳,害怕那樱红的小嘴再说出让他伤心的词句,低头便将双唇盖将上去。
琪娜娜大惊,不停地挣扎,却被紧紧地抱住,过得好一会他才放手,她一得自由,扬手“啪”的一记耳光,打在男子脸上:“你敢欺负我。”
男子深吸口气,似乎在回味刚才的甜香柔软,挑眉答道:“去问苏小若,我这是喜欢你,不是欺负你。”拿起袍子:“走了,等我回来。”
凝视着那和阿禧一般高大矫健的身影,在白雪飘飞中越走越远,琪娜娜的怒色慢慢消失,泪水却悄悄地顺着脸颊流下。
婉儿的死讯传到简园时,正是南国初春,乱花迷人的杏树下,苏容若和倩娘芳娘一道,为腹中的宝宝做衣裳。
她怀孕三月,孩子很乖,并不折腾,她的反应不大,生活亦是照旧,只按倩娘说的那样,停去了日常的药香。
墙上的金银花爬满青藤,微风徐来,花香虫鸣,春天早已来临,她却有些抑郁,这时空女人生产便是在搏命,她以前不怕死,如今,她开始畏惧。
芳娘缝着小鞋,恨恨地说:“可惜不是穆那冲那杂种。”往事如轰烈急驰的马车,向她迎面冲来:冷风落日,一丈白绫,半空摇晃的雪色凤尾罗裙,淡青雅致的绣花鞋……
“穆那野罪业深重,穆那冲却不该死。”苏容若强忍泪水,她和婉儿关系不错,哪曾想到,这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会在花样年华香消玉碎。
消息是孙三立报来的,他难得地在信中伤春悲秋,好在孙氏宗族在年前搬离晋州,避开了眼下的战火。
承王还未起兵,西晋王先行割据,估计随后不少诸侯亦要仿效,帝国四处起火,朝庭想要怎样扑灭?皇帝会如何指派那柄剑?
若是将他当成消防员,阿诺必然会千山万水地征战,届时她怎么办?没有孩子,她可易装随行,可现在?
抬头远望迪山如屏,丽河似带,青黛山色和潋滟水光之间,散落着汉人常住的灰瓦白墙,依瑶族喜欢的吊楼竹舍。
错落有致,天然和趣。她喜欢这里不同种族共居的方式,各自独立,又相互影响,可是很快,他们将不得不离开。
吱的一声,有只黄莺从屋顶飞过,叫声衰涩,她突然觉得好笑,夹带些许心酸:人居世间,如鸟栖林,好不容易筑起一个小窠,风雨很快便将它吹落。
下一个窝会在哪里呢?兰花幽幽的香气随风而来,如她悠悠的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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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关雎》这首诗,孔子说它以色寓于礼,男方君子,兼具德行和礼仪,女方窈窕淑女,也是德貌双全,是以他们的结合,是善与美的理想婚姻。而雎鸠据说是专一的鸟类,后世于是将关雎喻为夫妻一方,乾隆皇帝在悼其皇后的诗中,就有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