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首领的目光定在梅妃那张苍白如雪的容颜,无限怜惜:“我才知道你费尽心力,是要复仇,要与武安朝共存亡。”
听着此处的苏容若心跳加速,手足发冷,可怕的预感在脑里升起:他一定做过什么天大的事。
念头未落,便听男子说道:“贺兰轩遣长史来京拜年,我下令阻他五日内不得面君,他重金贿我,我对他说将军领兵在外,天下人只知将军不知皇帝,陛下早已起疑,如今王相病退,吏部赵谦把持朝政,他嫉贤妒能,若将军胜,功高盖主,将军败,罪大必死。你猜,贺兰轩会做什么?依他的性格,他不会投降,必会弃军私逃。”
沉缓带着淡淡笑意的倾诉,却如惊雷轰在苏容若的耳膜:洛京要破了!昭明的计划来不及实现了!
她因惧怕而瑟瑟发抖,男子依旧痴痴地凝望心中女神:“今日听说你要走了,我立即派快马送信肃王,通知他贺兰轩弃军出逃的事,并附上洛京和皇宫的防御图,武安朝终于要随你一起离开,小阳,你高兴不?”
接二连三的雷鸣电闪,劈得苏容若眼前焦黑,全身酸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来不及了,无人能救。
她咬紧牙关,用力摇晃着男子的肩膀,声音飘忽如风中烛光:“该死的,我们,还有几日?”
颤抖虚弱的手撼不动男子魁梧的身体,她喘息半晌,大首领才转过眼珠,波澜不惊地答:“肃王大军半月可到,太子交给你,康霖可以相助。”
不等对方反应,伸手抚了抚梅妃的头发,柔声道:“别怕,有我陪你。”反手用力拍向自己胸膛,闷哼一声,人便扑在梦中人的身侧。
苏容若脱口而出的尖叫被卡在喉咙,太子早被惊得呆若木鸡,了空依旧双盘念经,如如不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室内的鎏金火盆烧得极旺,庭外空气却冰寒如割,雪光从雕花窗的缝隙射进,映着死者惨白的脸,呈出一片诡异的死寂。
不知过得多久,苏容若回过神来,感到太子环抱着她,单薄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深秀的眼眸,说不出的无助和悲伤。
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几月相处,便将她这个长姐视为母亲,对小鱼也毫无保留地爱。
心里阵阵抽痛:这孩子继承了梅妃本性中的良善,自幼得名师大儒的严格教诲,言行从不逾越礼法,她很喜欢。何况,他们本就是骨血相连的亲人。
昭明为她解开的难题重新摆在眼前,仿若再回八年前,那一日,轰然倒塌的是龙卫府和沈府,而今天却是天崩地裂。
指甲掐进手背,以肉体的痛苦保持清醒,深长地呼吸:“小耶,记住,此事只能你知我知,连皇帝也不能说。”
太子茫然如在梦游,苏容若将冷水拍在他的脸上:“性命攸关的时刻到了,你的肩上扛着无数人的性命,我们,要同心协力。”
“长姊,我听你的。”太子握住拳头,胸脯急促地起伏,听女子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得一阵话。
盏茶功夫过去,太子叫人向皇帝报信,苏容若走到屋外,天空黑得如一块铁幕,从头顶直压向心底,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找到傅大首领的挚友康霖,吩咐:“烦请秘传南山书院的苏博士即刻进宫,为梅贵妃写诔。”
苏子越曾带头反对过梅妃,请他来写,既可彰显公正,也能表示朝庭宽佑。
沉吟几息,唤来溪南:“速给昭明王传信。”宁都内乱,昭明怕早已离开云地,但愿,她的急信能让他改变行程。
大雪越积越厚,苏子越进得毓秀宫,尚未抖落满身风雪,便被苏容若拉着,将当下局势和她的计划尽数说出。
男子神色凝重地听完,室内踱得半晌,才道:“眼下难有更好的法子,我这便去联络沈侍郎和有关人员,至于小鱼,解忧,和先太子遗珠,便让大师和漪娘带回云地。”
苏容若道:“小鱼与我一起,其他几位怕得托晖表兄护送,你和云岫那路在明,危机重重,千万要当心。”
男子眼中郁郁沧凉,语音却清淡之极:“乱世洪流,人人朝不保夕,我早存死志,青山何处不埋人。”
天涯行旅,才相见,又别离。苏容若抱住亲人,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些年经历太多的生别死离,心却依然疼痛。
苏子越怜惜地摸摸她的三千青丝,笑:“记得你幼时清冷得很,现在当娘了,眼泪反倒多了起来。”
他大步离去,不曾伤情,也不曾相约何时再见,檐下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挺直如竹的背影,也照着天地的清寒。
苏容若回过头,见了空站在身后,目中说不出的悲悯,那是看到无数人在生死苦乐中徘徊沉没,却不知求解脱的眼光。
大师缓缓张开左手,掌中两字:靖王。触及弟子了然的神情,转身指引亡灵:生如草尖露,转瞬即成空,明亮温暖的佛光照着你,放下仇恨,生起你本具的慈悲。
次日一大早,梅妃入殓,雕玉为棺,文梓为椁,太子告诉君父,阿娘要后事从简,皇帝同意三日后送她去大觉寺超度。
冬雪阴冷,暗云低压,送枢的车队绵延数里,挽幛飘飘如雪,哀乐齐鸣,禁军和宫人多达千人,白衣麻布地随行,极尽哀荣。
这是一代宠妃的葬礼,也是武安朝的丧事。
长长的车队停在山麓,众人拾级而上,苏容若行在队伍,忆起谷敏去后,那个宽大厚实的背,托着自己上山守灵的情景。
冷雪寒风吹在脸上,化冰成泪,天涯路远,崎岖艰难,可是,再也没有谁,如他那般呵护她,为她遮挡风霜了。
心思凄切的女子,不曾注意,路边有人在恨恨地盯她:“就是这臭婆娘,三言两语说得郑兴带着弟兄们离开我。”
逃兵郑强,在来凤抢苏容若的财物不成,反落得弟兄离散,听说明月教杀富济贫,便率手下前来投靠,在教里混得如鱼得水。
这日听说皇室出殡,与伙伴一路跟着,原想找机会捞点好处,巧不巧地看见照样易容成平常妇人的女子,小鱼在侧,被他一眼认出。
郑强旁边,是已经成年,长得粗壮高大的苏离,自他被派往四海坊联络,结识了范大妞,心里便不曾放下。
后来意中人改名秋水伊,且在肃王的扶持下成为圣女,他便投了明月教,此时听完郑强的话,心中微动:“叔今日也到寺庙,我前去探探。”
梅妃的玉棺停在大雄宝殿,太子通知随从官员,他将闭关四十九日,佛门清静,有康霖等护卫便可,闲杂人等还是回京为好。
苏容若坐在禅房,看满山绚烂的梅花,指尖不停地颤抖:江山变色在即,她带太子离开,有沈玄微和大师的认可,想来至少不是最坏。
然而前方不是惆怅的雨巷,不是落雪的江南,是凛冽凶险的逃亡之旅,山高路长,兴许还会遇上诸王拦截,她,能否顺利抵达目的地?
黄昏时,她陪着易容成普通香客的太子,被大勇等簇拥下山,登车驶进千里马场,随着琪娜娜归国的车队,一路向北。
旧的时代终结,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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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1,傅大首领的设局,受秦朝最后一员大将章邯的史事启发,章邯便是因其长史三日不得宣见,见微知著地判断赵高专权,最终向项羽投降的。读史的一个发现,历史并不高大上,有时甚至难以置信地荒谬和搞笑,所有的王侯将相都是普通人。
备注2,诔,古代叙述死者功德,表示哀悼并评定谥号的文章。
说明:傅大首领对梅妃的情感早在卷一第六十二章《谁与独处》写过,有没有亲预感到,他会是最终临门一脚灭了武安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