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洛京,皇宫。
“陛下,请。”漪娘恭恭敬敬地将茶杯奉到过去的肃王,如今的惠安帝身侧案几,不明白他为何会来到毓秀宫。
主人葬礼之后,了空大师要带她回云地,但她习惯了这个曾经囚禁主人的金笼子,并发誓要继续她的未成之业。
妇人猜度着肃王,肃王却猜度着这宫殿曾经住过的绝代佳丽,他心中赐他福祉,予他安慰的仙子。
初见她时,他才二十岁,意气风发,英姿勃勃,远远看到一道婉约妙曼的身影,据随从说,西门康向皇帝献了个美人。
起初他不甚在意,后宫佳丽三千,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没想这梅妃艳冠群芳,独得宠幸,皇帝不惜挪用军资,也为她建起观景揽月的华殿。
他想,她必然极懂圣心,于是,有意无意间,每次奉旨被招,都特意绕道从嬉月宫经行。
皇帝每年考核诸位皇子公子,一次他走过嬉月宫,听到里面侍卫对谈,内容竟是试题猜测,几天后他考得头名,并获皇帝大批赏赐。
从此,但凡临事,他都会到嬉月宫附近转悠,总会听到三言两语,毫无例外地对他大有裨益。
一次偶然,两次必然。她为何要暗中助他?解不开的困惑不能当面求答,只能如旧地,找着机会,在她的附近徘徊。
但她是深谷幽兰,相见极难,好不容易遇上她,未及请教,她对他微微一笑,那美得来自上界,却淡淡忧伤的笑震撼了他,他愣在当地良久,不知她何时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眼前,尽是那让天地失色的一笑。
失魂落魄地立于她的宫墙外,却再也见不到那绝代风华,但她知道他的凝视,每当他在附近徘徊,她的轩台总会出现他从未见过的花草,或者,飘出温柔婉转的乐曲,抚慰着他不能言说的激愤和失落。
他是先皇长子,出生在阿公入主中原以前,生母乃功勋卓著,手握重兵的怀化公嫡女。
作为开国元老的女儿,阿娘却在先皇被封储位时,因求娶沈氏,从正室变为太子侧妃,他亦从此沦为庶出。
亚汉共治八年,阿公再立沈氏之子为世嫡皇太孙,他愤怒,不甘,郁闷到极致:赫连迦洛那杂种,他凭什么?
与他阿舅沈观澜一样,没有骨头的汉族贱种,成日诗书礼仪不离口,阴柔文弱的模样,让他常常怀疑,他们是如何让妇人受孕而生生不息的。
战无不胜的亚特人,强悍勇武,雄鹰般翱翔天空,如此纯正优良的血统,怎能混入柔顺服从的奴隶之血?
他们不配拥有万里河山,不配驾驭我亚特男儿,臣服在兔子之下,是对虎狼的极大羞辱。
他的癖好与怒火同样隐密,但嬉月宫那位似乎早已知晓,每当他从她的地方经过,他从未空手而归。
慢慢地他越来越讨君父喜欢,势力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得到帝国最富庶的两州为封地,位居诸王之首。
直到朝庭日渐势弱,赫连迦洛自尽以证清白,他才恍然大悟:梅妃,是来助他成就帝业的,而她,也开始暗中送他财资与人员。
他对她的感激和渴望与日俱增,尽管打着“清君侧,除妖妃”的旗号,他却深信,冰雪聪慧的她,一定知晓,他今后会比皇帝更加宠幸她。
他还要向她证明,她不曾看错他,他将建立一个幅员辽阔,盛世繁华的帝国,让亚特人的传奇和荣光,传续千年万世。
但她却在他入城前香消玉殒,听到消息的那个瞬间,他失落悲伤以致无措,就如多年来,他奋力地攀登高峰,在快要到顶时,山体突然崩塌一般。
而他始终没有弄清楚,在那倾国倾城的姿容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究竟为何,不遗余力地相助他?
当然,他暂时尚无精力去详细考察,承王和胡赫朗联手堵在帝都百里外,阻挡着他和其他州郡的联络,以致新朝一时不能走上正轨。
还有远在西北的赫连十三,当那黄口小儿的手谕下达全国,不少州郡带着种种目的瞎鸡b起哄,那恶狼却照旧一言不发,似乎真的规规矩矩地在行持他的职责,坚守着帝国边陲。
那绝非恭顺或怯懦,他很确定,他俩是同类,早在少年时代,他们就嗅到彼此内心嗜血好杀的味道,但那灾星,却可耻地成为汉人的走狗。
他是在等那顶着太子名头却一无是处的小儿。
明月教徒曾有信报,长乐公主,传说中仁德美艳的女人,带着那小儿经由高句,休屠和楼烦,一路逃向西北。
区区妇人能兴起什么风,掀起什么浪必是沈玄微那人妖在做鬼,他如今躲在胡赫朗麾下,想必又在算计如何破坏朕的新朝。
赫连十三,东望一战你先有伏笔,侥幸赢我,未来,且看天下落在谁手?梅妃,你等着,纵你已离去,我也要给你天下女人从未有过的尊荣。
肃王带着种出猎前跃跃欲试的兴奋走出毓秀宫,抬眼间,远处行过一个眉目如画的素服男子,眼神清越,姿态韶秀。
残月方收,天光初现,苏容若一觉醒来,伸得两个懒腰,闻着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暗想,还是自然的花草味较好。
起身看了看内室两个并头沉睡的孩子,简单梳洗完毕,素面朝天地出门,几个深呼吸,清冽的空气中隐隐花香。
馆驿极为安静,值夜的侍卫笔直地立在檐下,夜露滴在他们的铠甲,晶莹剔透,描金绣彩的灯笼内烛光朦胧,将庭园景致照得如梦似幻。
门槛凸凹的花纹硌在指尖,细密交缠的图案,蔓宛生姿,宛如屋前两株翠荫浓华的松柏,院子那头的一排梨树,却开得正艳。
苏容若向来喜欢梨花清香,昨日便想好,要采几枝放在室内,还有两个孩子,也闹着要吃她做的梨花酥。
迤逦曳地的裙角,轻盈地穿过庭院,摘下几段花枝,微风吹来,花瓣漫天飘飞,洒落在她的发间衣衫,闻得满襟的清香,她无声地微笑。
捧花回行,突然查觉风声微动,不过呼吸之间,几十位高大的黑衣甲士已齐刷刷地立在阶前,苏容若眼风扫过,几许惊异。
这些武士飘若惊鸿,矫如游龙,头盔,铠甲和武器却和昭明的骑兵迥异,难道是靖王派人来了?
庭院空旷,浅黛稀薄的晨雾,游丝一般飘浮半空,她正走在东西两院的中央,无处藏身,只得硬着头皮往前。
承风与亲卫队昨夜得到靖王命令,卯时二刻整装待发,没想出门即见一个女子,在晨光初开的薄雾里,手持数枝雪花,颜如皎皎之月,款款地穿行而过。
愣怔之间,数米外的开门声和昭明的语音同时传来:“你先回去,我们随后。”
男子的声音似乎在惊讶中断开,苏容若转目看去,顿时如被梦魇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