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几百年间被奉为华夏首望,冠冕不绝,衔领文藻,家族以仁德娴雅冠绝京华的嫡女,竟为了抢别人的丈夫,残杀无辜,连一个婴儿也不放过。
谢东亭,世外高人,节义清流,因一个貌似冠面堂皇的理由,可以将弱质女子囚禁至死,让一个孩童终生没有父亲。
煊赫荣华,盛名风光下面,全是见不得人的阴毒伎俩,即便曾经倾心相爱的男子,他的身边也如此肮脏。
这世界哪有什么干净的王冠?想到幼子在被那些凶恶的眼光窥视,苏容若只觉得无以言传的悲苦和愤怒,脑里不停地转着念头:带小鱼离开,永远不见这些人。
阿诺在惊恐中抬头,撤手,他自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等模样,似笑还哭,眼神凄切,带着说不出的讽刺。
风过处灭去烛火,清冷的月光洒进,女子的花颜玉貌,半边浸入黑暗,半边在月色中惨白如雪,她却丝毫不知,只神经质一般放生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男子心中悲恸,试图唤她,却发不出声音,想再度拥抱她,却不敢贸然接近,只得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良久,苏容若停下笑声,以十二分的端严和恭敬施行大礼:“靖王殿下,长乐当年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乃赫连朝的天潢贵胄,痴心妄想与你白头偕老,你大仁大义,请宽恕我,太子送到,我母子明日启程回家。”
她依旧爱他,但此时满腔的悲愤不知如何发泄,作为一个护崽的母亲,只想带着幼子逃离虎口,没有心情去想他会如何,这一切对他是否公平。
阿诺见她跪在自己面前,疏离而恭谨,绝诀地要与他彻底划清界线,只觉得她这一刀,比芳娘扎得更深,也更狠。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我终究要失去,身心安放的家么?阿诺全身颤栗,心痛如裂,弯腰想去扶她,身体却猛然往前仆倒。
馆驿立刻人仰马翻,两位大夫很快进来,针药砭石齐下,阿禧沉着一张俊脸坐在榻前,太子急得绞紧双手,一眨不眨地盯着兄长的脸不放。
苏容若则僵坐隔门后,沉默不语,可怜的小鱼一会跑去问阿娘:“阿爹怎么了?”一会又跑到阿诺榻前,泪眼巴巴地看他。
“殿下大喜大悲,心力衰竭,是以胸部剧痛,呼吸困难以至晕厥。除了药物调理,需得平和心情,否则易成严重心疾。”大夫会诊后得出结论。
心碎综合征,由激烈情绪引发的疾病,心肌收缩无力,心室异常膨胀,由此造成剧烈胸痛和气短,严重的甚至造成死亡。
苏容若知道这个病,因为前一世,她老娘在得知她爸有外遇后发作过。
她合起双掌,至诚地祈请,睁开眼发现阿禧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已看她良久:“想躲了,将他独自扔给外面的毒蛇虎豹,是么?”
男子眼神郁郁,似乎看到完美无暇的水晶宫殿,失去全部华彩,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成一堆瓦砾,而她,长睫低垂,面无表情。
阿禧握起女子手腕,看那纤纤十指:“他从来坚毅果敢,虎狼伤不得他,唯你这双爪子,轻轻一挠,他便遍体鳞伤,小若,他将心放在你掌中,你便如此对他?”
他手指一紧,苏容若吃痛,抬眼发怒,反诘:“琪娜娜将心放在你掌中,你是如何待她的?各国王女将心放在你掌中,你全都爱回去了?”
眼见对方脸色微僵,一声冷笑:“虎狼恶毒?那是对我们母子,不是对他,难道你不曾听说?王妃端雅贤德,与靖王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你是疯了,才这般胡言乱语。”
阿禧顿时语塞,与她论理他向来输多赢少,盯着那两潭深得能将魂魄吸进去的眼眸,想陷在其中,不愿出来。
金逢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男子脑里,再现她披着紫罗长袍,在他怀里曼声低吟的场景。
曾经朝欢暮乐的时光,带着熟悉的木兰花香气倾泻而来,神思游离半晌,才闷闷说道:“阿诺,他不同。”
“都是一颗肉长的心,会疼,会怒,会悲喜,你以为他不同,不过是他与你自小亲近。”苏容若哀哀一笑。
挣开他的控制,转守为攻:“琪娜娜和诸多王女爱你,你便当委屈自己娶了她们么?阿诺爱我,我便应不顾小鱼吉凶,将短暂宝贵的生命,浪费在去和王氏徐氏,或别的狗屁氏争斗么?阿禧,你做不到的事,却来强求我。”
“我心里不悦她们,你心悦阿诺,就当与他一体,同进退,共苦乐。”阿禧看她雪白的手腕被自己捏出一圈深红,用手指轻轻舒缓,这两人任何一个的痛,都是他的痛。
女子的眼光似要盯进他的心,哀伤化在每一次呼吸:“人与人之间真如此简单?你与你的心上人一体?他与那两位,真的只有怨恨,不曾恩爱?”
她的声音极轻,却如一盆冰碴,冷厉尖锐地砸在男子心上。
垂下眼帘,目光落处,烛火照在画屏,其上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在明暗的光影中摇曳,似欢喜,还悲伤。
她从来便最懂我,知我心中悦她,却碍于阿诺出局,而她,却要为自由和小鱼,想离开阿诺了,她是长乐,是小若,我当如何才好?
阿禧一时心乱如麻,无话可说,只觉得,这个男人一样清醒理性的女子,自己选择的路,挖心掏肝也要走下去。
忽然间又觉愤怒,钳上她的肩,低低咆哮:“你对阿诺和我狠心,对自己狠心,怎就不敢去与王氏徐氏斗上一斗?”
苏容若摇头,几分疲惫地笑:“原来,你也不懂我。”她与阿诺情深,但最心有灵犀的那个,从来都是眼前人。
“我懂,非不敢,乃不屑。”阿禧沉默片刻,轻声道。她自幼骄傲,不在乎功名利禄,权势地位,年少经商是要给在意的人铺条后路,长成后更把心性自由看得跟小鱼一般重要。
要她为争夺男人宠爱在后宅相斗,她便是宁愿自杀也不肯的。摸摸她的头发,无奈叹息:“阿诺准备在天下安定后,抛开一切陪你,不够么?”
他竟有如此打算?苏容若听得全身一震,正不知如何回复,那边太子等人欢呼,却是阿诺已经醒来。
立即起身,转过屏风,未近睡榻,便遇男子执拗的目光:“容容,都是我不好,你不要走,可好?”
小鱼跑过来为亲爹辩护:“阿娘你说过,认错改错便是好宝宝,阿爹认错了。”不等应答,再大声补充:“我要阿爹,你保证不走。”
遇上幼子和他爹同样固执的眼神,苏容若到底也惦念着阿诺的健康,终是点头妥协:“好,我们先不走。”
听到女子的承诺,阿诺的眼神顿时明亮,等众人退出后,试图去拉她的手,却被拒绝:“我同意留下,但,你我有书为证,你若有她妇,我自请下堂。”
“我,不知你还在,那恶妇,她竟。”阿诺不禁又恨得咬牙切齿,却被苏容若轻声打断:“才醒来,要多休息。”
窗外,花明月暗,薄雾飘起,浮尘轻烟一般,弥漫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