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沙上画
作者:澜若般若   幻世之靖王妃外传最新章节     
    雨雪霏霏的长街,苏容若慢慢地走着,胸中空茫,步履沉重:相聚是生命的偶然,死别却一定是必然,我与阿诺逃过了一次又一次,但最终。
    街道两侧商铺毗邻,货物繁盛,不时擦肩而过的行人笑语喧哗,女子年轻惨白的脸,在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现。
    冬日的阳光寒得刺骨,世界虚幻而遥远,巷道似乎无有尽头,一端连着生死轮回,尽头像在三界之外,而她,正走在人间的熙熙尘烟。
    雨飘得越来越大,她即兴走进一家酒肆,要得半壶白酒,辣烫呛喉,咳出两滴眼泪,酒入愁肠:人来人往,来日并不方长。
    “公主殿下,此酒于你怕是太烈。”说话的男子丰神如玉,仪容翩翩,苏容若抬头,那似月照花林,空里流霜的绝世风华,除了沈玄微还有谁?
    苏容若与这名动天下的肱骨重臣并无多少交集,但于阿禧和阿诺,他亦师亦友亦亲人。
    心里微动,起身行礼,游目四顾,发现店内格调高雅,镂空雕花隔门后,悄然闪过的,是似曾相识的半张芙蓉秀脸。
    沈天珠,苏容若差点脱口而出,瞬间明白,传言中已经死去的女子,原来隐居到亲人所在的地方。
    “沈相说得是,春寒峭料,还是黄酒暖胃。”她从善如流,重新点了一炉杨梅煮酒。
    沈玄微何等细致明察,瞧她神色,便知她认出了妹妹,深深一揖:“兰亭谢过公主对我一家的大恩大德。”
    当初预感大祸来临,为逃避皇帝无处不在的眼线,剑走偏锋,将亲人送到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手中,她竟真的将他们安置得极为妥当。
    “沈相客气,不过尽了一点绵薄之力。”苏容若边往黛瓦小锅倒入半瓶酒水:“嫂夫人的风寒可好些?”
    谢氏被她送往高句后,在马佳族的护卫下安全无恙,但严寒的气候和家破人亡的遭遇,仍然摧残了那朵高门娇花的健康。
    后来沈玄微将长嫂和侄子接到素泉,苏容若也派谷林为她医治调理,谢氏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她心病未除,难以痊愈。”沈玄微看着对方秋水明净般的双眸,暗想:她不仅救了王氏之子的性命,还将他养在身边,嫂子和天珠何时能如她这样,放下前尘,无有挂碍地活着?
    苏容若不知男子心思,遗憾地接话:“世事玄奥艰难,越是年长,越觉得自己力弱技拙。”
    “公主若有差遣,兰亭义不容辞。”沈玄微听她意有所指,长身一揖,神情慎重地承诺。
    苏容若这才长叹口气,道出刚才所见所闻,以及,孙三立和齐思贤的想法,沈玄微的笑容,随着她低柔凄婉的诉说,渐渐地化成悲沉。
    他曾经历国破家灭,遍踏大江南北,不知见过多少家园,在一夕间化为残垣断壁,多少夫妻父子来不及道别,就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沉默良久,黯然开口:“公主悯人悲物,但,因缘聚会时,无常催别离,此乃天道,非人力能改,这件事,等殿下和国公归来,我们聚在一起,好好商谈,如何?”
    苏容若听他支持,敛裙致谢,沈玄微笑容苦涩:“我等费尽心力,不过是沙上作画,即使为治下百姓谋个衣食无忧,也不过维持数十年而已。”
    便如史上为数不多的明君能臣,包括泰康帝和阿爹,励精图治创下的清明盛世,短短时间,就分崩瓦解。
    繁华落尽,曲终人散。苏容若看着男子波澜不惊的脸上瞬间的黯淡,唯有理解:这世间有什么,不是沙上作画?
    曾经一个又一个灿烂辉煌的文明,一座又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那些万国仰望的王朝,冠冕相传的望族,最终都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转而谈起远遁山林,物我同境,沈玄微自然应和,两人的话题,从庄子的逍遥自在,到觉者天地圆融于心的参悟。
    转眼便到三月上旬,靖王巡视西漠边境后,带兵南下,协助龙卫公收拾完伊哈对战的残局,方才与他并肩归来。
    天色阴暗,寒风夹雨,两人所过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呼,迎接抵御外侮的王师。
    贞元登基大半年,得崔沈两相辅助,知人善任,政简刑清,靖王入朝交待完虎符关碟,别无他事,便匆匆赶回长乐宫。
    烟雨弥漫,天地朦胧,男子扛起闻讯扑来的小鱼,跨过亭台画阁,小桥流泉,远远瞧见倚门而立的曼妙身形,眸中炽然光亮,支走儿子,几个起落间奔过游廊,将伊人抱进了内室。
    苏容若被他搂在怀中,泪水珠串一般滴在他冷硬的铠甲,男子扔去铁衣,吻她凝似香雪的脸颊,以身体诉说着对她的思念。
    气息交织,呼吸相融,碧如春波的眸子燃起烈烈火苗,将她的心融得寸寸温软,她化身为水,兜不住那无边秾丽,受不住那漫天柔情。
    “吾爱”他俯首在她瀑布般的零乱青丝间,意摇神驰,轻怜蜜爱,良久,才哑着嗓子:“你未出月子,便为救我们费尽心神。”
    山崩地裂间,因为她的滑雪板,他和属下才能与天争命,被困冰雪时,凛冽的寒风无有尽头,鲜艳的绢纱灯从天而降,带给他无尽的温暖,爱和希望。
    苏容若的目中水雾朦朦:“人世无常,你要应我,相聚时好好珍惜,别离后不得自苦,我若再有事,你不得如上次那般,生煎活剐地再走一趟。”
    听她语意凄切地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阿诺全身僵硬,不知如何作答,只不住地亲着她濡湿的长睫。
    她却渐渐变得平静:“若有一日你我再度分离,或者你不再爱我,我会自在安详地活着,希望你亦如此。”
    阿诺的语音欣慰却夹着一丝失落:“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天下太平后,你去哪里我都随你,永生永世,我们在一起。”
    黄昏疏雨,沥沥淅淅地洒在屋顶,也落在人的心上,他捧起她的脸,几多柔情几多祈盼:“容容,你应我,可好?”
    回复他的是一声幽幽叹息:“世事无常,你还年轻,不要轻易许诺。”
    阿诺心绪兜转,抚摸着她乌黑如缎的长发,问:“你是听说了徐万里纳妾一事?”
    烛色花影里,女子的目色平静无波:徐万里长年在地方,不谙朝庭政务,举荐他的赵邦达却位居他下,设置诸多障碍,以致他在承平朝举步维艰。
    想是崔氏伤情之余,终于不再助他的结果。但在苏容若眼里,那人虽然破了誓言,但在男尊女卑的时空,二十余年的坚持,实属不易。
    “我与他不同,我少时长在公府皇室,见过不知多少闺英闱秀。你那时还童子打扮,我便觉得天下女子未有稍及你者。”阿诺的口吻无比笃定:“待与她们相处,只觉无趣之极,容容,唯有你才让我心生欢喜。”
    苏容若回过神,凝视着他,缓缓道:“其实,我不过是个平常女子,活在一千五百年以后,死后一缕游魂,附在了这具身体,那些在你们看来的奇妙物什,在我来的那处,稀疏平常之极。”
    她的所知所为,他大半不曾见过和听闻过,然灵魂调换毕竟太过玄虚,男子惊异良久,才想:这种事情,容容不会骗我。
    原来,她从久远处来,穿过漫漫的时光迷雾,跌落在他身边,开成了此间最灵秀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