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个与伊默年龄相仿的女子，秀气的脸上满是憔悴，她的右腿自膝盖以下空空如也，拄着两根拐杖支撑站立。
    “梅目大师……”
    她有些散乱的头发后面，一双棕色的眼睛在闪烁。
    “不让我们进去吗？”
    “您说笑了。”
    霏下意识地往房间内看了一眼，随后拄着拐杖让开了道路。
    “只是房间里有些乱……您是我的恩师，托您的福，我在成为一个废人之后，还能替教派整理文书，不至于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的心中始终怀着感恩。”
    如她所言，霏居住的树屋内堆满了小山般卷宗和文书，占据了树屋的大片空间，与教派的工作相比，与霏私人生活相关的物品竟然显得微不足道。
    随着梅目走进树屋的伊默环视一圈，发现树屋的内饰家具少的可怜，在这样一个风华正茂如花似玉的年纪，从霏生活的树屋中却完全感受不到能衬托年龄的氛围。没有色彩鲜艳的衣物和装饰，没有任何与娱乐相干的用品……
    唯一一件能反映主人家爱好的物品，是挂在树屋最深处墙壁上的不规则弓，弓柄表面皮革光泽感十足，看得出来被保养的很好。
    伊默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你这么说，便说明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梅目从霏的话语中听出了淡淡的疏离感，内心暗叹一口气，眼前这个女孩不仅是她搭档的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弟子，曾经的。梅目在霏身上花费的心思，比在自己的女儿阿卡丽身上的还要多许多，若不是当年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位首领都外出之际，腐化灵体袭击教派让霏失去了右腿，她一定会成为一任优秀的暗影之拳。
    虽然真话伤人，但是一个失去行走能力的弓手是承担不起暗影之拳职责的。霏同样明白这个道理，自那次意外之后，霏便向梅目提出请辞，后来承担起整理文书的工作，过着深入简出的生活。以霏的要强性格，过多的照顾只会徒增她的负担，深深了解自己弟子的梅目也只能听之任之，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关注。
    见霏似乎是想要煮茶来招待他们，梅目走过去，轻轻按住霏翻找木杯的手，“均衡从来不会抛弃任何一位弟子。”
    耿耿于怀，说的轻巧……被握住了手腕，霏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下一刻，她慌乱的目光直直地对上梅目的双眼。
    ……当年受到伤害的只有我……只有我啊！
    明明她可以荣耀加身，成为暗影之拳、教派的领袖人物，明明她有着远大的前程……现在却只能蜗居在一个小小房间里，干着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活……一切修行都白搭了，全部理想都破灭了，这么刻骨铭心的反差感，她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
    苦涩的情绪在霏的胸腔中翻涌，滚烫得让她几乎要叫喊出来，想要把所有人赶出去，关上房门，远离所有人。只是她不行。面前的是梅目，是她孩童时代的导师。
    均衡的领导者很少会把尚未受戒的童子纳入自己门下，而自己是例外，霏一直感激不尽。
    于是，她低下了头。
    都是那场意外毁了她，如果当年自己留在教派里，或者哪怕早些赶到……自责的情绪再次攀上梅目的心头，她的眉头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西索，艾莎，汤什，还有许多孩子，都是因为你的挺身而出而免于身死，你很勇敢，我一直为有你这样一位弟子感到骄傲。”
    梅目用更冷静的声音鼓励道，“我说过的，均衡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没有放弃你……”
    她似乎听到过类似的话语，不陌生，就在几个月前……
    泪水模糊视线的同时，霏的心脏却怦怦加快跳动起来，她避开了阿卡丽的探望，她不想让阿卡丽觉得自己很可怜，但当时阿卡丽隔门的话语却一字不落地传递到了她的耳中。
    而现在，梅目大师又带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来找自己，说了这样一番话……
    让霏因难以置信而感到惶恐的同时，心中忽地生出一股期待。
    ……
    阴暗的棚屋内，师父与徒弟久久地拥抱着。
    伊默轻舒一口气，阖上木门。
    如此，在艾欧尼亚的事情就圆满完成了，没有后顾之忧的他们当务之急便是解决阿卡丽体内的佐兰妮这个隐患。
    走出树屋的伊默抬头眯起眼看向逐渐温暖起来的太阳，心中若有所感，他回转目光，便看到远处山林的枝头，劫的身影凭空出现，朝着这里眺望。
    “劫大师，有何指教？”
    在劫惊异的目光中，伊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他一旁的阴影中钻出。
    “指教谈不上，只是好奇前来看看。”
    “如果指的是霏的残疾的话，那么，幸不辱命。
    “不再靠近些吗？”
    劫摆摆手：“再近的话，梅目就会发现我的存在。影流毕竟是见不得光的，只要慎知道我们就足够。不过我想，凯南可能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是唯一一任狂暴之心，实力深不可测。
    “梅目在很多年前便是首领三人组的一员，与她合作的是苦说大师，我的师父。尊重前辈，也包括尊重他们的实力，暗影魔法虽然隐蔽，但在足够强大的存在面前，也并非天衣无缝，阁下不就在我现身的第一时间发现我了吗？”
    伊默正要自谦两句，劫已是话锋一转，“我已经从慎那里得知，阁下受卡尔玛所托，借用慎的魂刃，都是为了解除破败的诅咒。阁下的付出我等铭记于心。
    “更让我意外的则是，如阁下这般强大的存在，竟然还会对一名普通弟子如此的上心。”
    如此近的距离下，劫对于伊默的实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光是从他身上隐隐散发的气势便让自己皮肤紧绷，如临大敌，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伊默忽然现身救下自己时，自己还想出手试试伊默实力的深浅，那么现在自己恐怕远不是这个青年的一合之敌。
    劫喟叹一声，只能庆幸这样强大的存在与慎、阿卡丽等人都交好，并且看他的行事，还保留着足够多的人性。
    对于劫的惊叹，伊默不禁感到诧异，好笑道：“实力强大，与替一个有需要的人治疗伤病，难道是矛盾的吗？”
    出乎他的意料，劫竟然点点头，严肃道：“我见过许多人迷失于追逐力量的道途中，与我们最近的例子便是我的师父苦说大师。对权力的渴望、对初生之土的垂涎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从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师，变成了影魔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
    “人们掌握力量往往都是出于欲望，继承前辈的衣钵、证明自己的天赋、获得他人的认可、拥有更多的财富……各种各样的欲望支撑着我们迈过一个个台阶，变得更加强大。
    “我一直坚信，欲望才是人们前进的动力，便如我，一开始是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小小的杂役，才努力习武，得到了苦说大师的青睐，后来则是为了保卫艾欧尼亚，学习了禁忌的影之术……”
    劫坦然道，“所以我会害怕，欲望是没有上限的，也是没有底线的，失控的欲望会把人拖进无底深渊，同样是因为这种畏惧，我的实力似乎已经很难有所长进了。”
    伊默万万没想到，自己料想的一次随意交谈竟然发展成了与劫大师的论道，并且，劫对于自己的观点，似乎颇为重视。
    他在等待自己给出回答吗？
    这下伊默不得不收起轻松的心态了。
    伊默想了想，慎重道：“还是回答刚才的问题，换一个角度看，或许正是因为我具备了相应的能力，我才能来到这里，治疗好霏的断肢，改变她的人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我举例，在我最弱小时，我连温饱都维持不了，甚至不时靠其他村民的接济才活了下来，后来我迈入了魔法的大门，能够替村民催生树种、编制树屋作为回报……
    “在刚才，我替一个残疾近十年的女孩修补的躯体，让她能够再次行走；我更加强大的时候，则能够在灾难中救下许多人的性命、保护一座城市，甚至是解除破败之咒这种危害世界的天灾。
    “老生常谈的一句话是，力量没有正邪之分，全靠使用它的方法。
    “对于我而言，我越是强大，便能帮助越多的人，把这说成是一种欲望也不为错，只是欲望再大，努力实现就是了。真正可怕的应该是缺乏与欲望相匹配的心态。让欲望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这何尝不是一种失衡？
    “魔法是很神奇的东西，在符文之地的某些地方，甚至成为了划分普通人与贵族、与上位者的天堑，但在初生之土，这只是源自灵界的恩赐。有幸得到这种馈赠的人会心怀感激，但未曾获得的也不用怨天尤人。
    “艾欧尼亚的人们崇尚灵性，追求和谐的存世之道，他们与魔法共生，将魔法用于农作、用于生活、用于强健体格，这是最能造福人民的方式。在诺克萨斯侵略之前，人们甚至从来没有将魔法诉诸于暴力……
    “所以我想，已经可以下结论了，至少在初生之土，力量是用来守护的。
    “我一直把自己当成是艾欧尼亚人，也一直因此而自豪。”
    劫也不确定自己忽然鬼使神差地寻上伊默，是想要听他解惑，还是源于自己对这个神秘青年的防备，不过，从伊默口中得到的答案，让劫此刻松了一口气，心中宽慰。
    我们都是艾欧尼亚人，这真是最能勾动人心中情感的一句话了。
    劫正想说些什么，却是忽然停顿，哑然失笑道：“还是将时间留给别人吧。
    “此番也要多谢阁下解惑。”
    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劫的身影如墨般在空中溶解，消失无踪。
    随后，一声急促的话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