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退了,如潮水。
如潮水一般的来,如潮水一般的退。
城墙上的季元思,太过骇人,好似那从炼狱中逃脱的恶鬼。
声音,时大时小。
大时,似在呵退想要捉拿他回炼狱的鬼差。
小时,似在轻吟着咒语,恶毒的咒语。
满身血污的季元思,甚至仰着头,嘿嘿笑着,手里抓着一截肠子,想要将肠子送进嘴里咀嚼。
凭空出现的火焰,落下的火雨,就如同刚刚被烧毁的井阑车,会将所有登上城墙的人烧成灰烬。
没有人敢接近他,刚刚,有人试过了,快要靠近时就那么倒下了,死了,甚至不知是因何而死,是了,一定是法术,因法术而死,只有法术,才会让一位如此胆大的勇士就那么死掉了。
还有木鹿族长,山林中最强大的首领,能够擒虎撕豹的木鹿首领,也中了妖术,帮着汉人守城,帮着汉人杀人,帮着汉人试图一个人冲击几千人,不是中了妖术又是什么?
敌军,退了,或是说溃了。
不断的后退,后退,后退着,转身,跑开了。
一个人后退,一群人后退。
一个人转身,一群人后退。
一个人转身跑开,一群人转身跑开。
恐慌变成了恐惧,恐惧则会蔓延,蔓延的恐惧,令敌军开始溃逃,溃逃回了山林,无人再去试图攀登城墙。
季元思落下了眼泪,紧紧咬着牙关,继续跳着,叫着,仿佛他真的会妖法妖术一样。
龚信也终于站起了身,深深看了一眼季元思后,捡起了地上的长刀。
无情的杀戮,开始了。
龚信依旧闲庭信步着,长刀轻微挥出,封侯,一刀毙命。
那些吸入浓烟的敌军,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捂住喉咙。
在不知不觉间被一刀封喉,这对他们来说,这或许是最温柔的死亡方式了。
从城西,走到城东。
龚信仿佛一个无情的杀戮,长刀抓起后就再未落下后,无论敌人是站着还是躺着,是跳着还是坐着,他总能够令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划过敌人的咽喉。
浓烟早已飘散的无影无踪,季元思依旧跳着,叫着,跺着脚,一会如同鸟儿一样鸣叫着,一会如同野兽一样嘶吼着,满身恶臭,满身血污,满身汗液。
直到最后一个敌军跑进山林,直到视野之中再也看不到任何敌军,直到小鹿将昏死过去的沈菁忠抗在肩膀上,一步一步走上了云梯,季元思终于坚持不住了,仰头向后倒去。
龚信保住了季元思,将季府大少爷缓缓放到了墙边,面无表情,继续长刀封喉。
季元思已经没了力气,爬着,寻找着那名司卫,那名嘴里喊着莲云的司卫。
在尸体中爬着,在血浆中爬着,在残肢断臂中爬着,季元思哭了,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着。
他找不到那名司卫了,他忘记了那名司卫的模样了,那名司卫不开口,不说话,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短短半个时辰,战死的司卫太多太多了。
穿着黑袍的司卫,倒在辅兵尸体旁。
每一个司卫,都像是季元思要寻的人。
每一个司卫,又不像是季元思要寻的人。
季元思哭着,嚎着,找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知道那名司卫,或许是想吹嘘一番,自己,守住了城墙,或许是想询问一番,他的女儿云儿,美吗,或许是想约定一番,回京后,报答救命之恩请他季元思季大少爷去水云阁潇洒一番。
可季元思找不到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人了。
是啊,找不到了,季元思要找的,不是司卫,不是陈莲的夫婿云儿的爹爹,而是司卫们,而是那些在南庄活蹦乱跳满嘴荤笑话的司卫们。
如小山一般的小鹿坐在了季元思的对面,盘膝而坐。
“礼物。”
小鹿指向旁边晕死过去的沈菁忠:“你不要哭。”
季元思哭的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一个孩子,迷路的孩子,失去了一些又彷徨无措的孩子。
“你不要哭。”
小鹿很执拗,只是望着嚎啕大哭的季元思,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毫无意义的重复着。
“是你,是你!”
痛苦的季元思突然暴起,扑倒了晕死过去的沈菁忠身上,死死的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季元思额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是你们这些狗日的,这些应遭天打雷劈的祸害,畜生,是你们杀了司卫,杀了边军,杀了那些好人,杀了那些不应死之人人!”
季元思不断的用力着,眼看真的要活活掐死沈菁忠时,龚信抓住了他的肩膀。
“当战争来临时,最先战死的便是仁慈与良知。”
龚信轻轻的抓着季元思的肩膀:“可让仁慈与善良之人活下来的,是勇气,季元思,太子少师之子季元思,南野因你而存,勇哉。”
“可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啊。”
季元思无力的松开了手臂,瘫坐在地上,眼泪一串一串的流淌着。
“司卫,那些司卫,那些我所熟悉的人,他们都死了。”
季元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觉得战争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些司卫,都是好人,好人,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清理尸体!”
突兀的声音从台阶方向传来,在旺仔的搀扶下,双脚发软的齐烨一步一步走了上来,跨过了晕倒过去的太子,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袍泽尸体运送到越州,敌人尸体就地焚烧。”
齐烨的脸色极为苍白,看不到任何一丝情感:“将沈菁忠挂在墙头,每日割下一块肉,明年今天之前,不准死,明年今天,明年今天此时此刻,五马分尸于城外,告慰南边关辅兵营战死同袍英灵!”
说完后,齐烨一把将季元思拉了起来:“想哭,滚出南野哭去,不滚,就将所有中毒的伏兵全部带走,悉心照顾。”
“姐夫,我…”
“滚,还是留!”
季元思咬了咬牙,最终点了点头,去救治伤兵了。
当季元思离开时,齐烨挣脱开了刘旺,冲着季元思的背影深深施了一礼。
直起身,齐烨挺直腰杆,无比的骄傲:“他叫季元思,是我小舅子,他是我的家人,我们是一家人!”
战马疾驰,马蹄撞击地面,大量的骑卒从城外赶来,正是弓骑营军伍,足足两千人。
齐烨转过头,又望着数不胜数的尸体和昏死过去的伏兵们,骂出了声。
“白修竹,本世子依旧…田文静!”
弓骑营骑卒身上没有血污,代表刚刚并没有出城而战,既没有出城而战,完全可以来南野帮助辅兵守城。
“姐夫,姐夫!”
抬伤员的季元思回过头,满面惊恐之色:“姐夫,是…是马将军,马乾程马将军。”
齐烨神情大变,连忙跑了过去。
果然,是马乾程,军从守备马乾程。
马乾程身上插着两支箭矢,早已死了多时,旁边是十几具敌军的尸体。
齐烨,极为木然。
望着尸体,喃喃的说不出话来。
程文广的义子,一身统兵作战的本事连太子都心生招揽之意。
可明明有着远大前途的马乾程,甘愿做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军从守备。
齐烨,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结交一番。
没来得及询问一些关于程文广的事。
没来得及交交心,问一问为何不愿担任军职。
好多好多没来得及,太多太多的没来得及,人,却死了,死在了城头之上。
这就是战争,杀伐,这就是战争与杀伐的无情之处,让很多很多人,后悔着太多太多的来不及。
“阿卓!”
齐烨突然面色剧变:“阿卓呢,阿卓在哪。”
远处,一只手臂突然从一堆死士中高高扬了起来,攥着拳头,握着长刀,握的,是那么的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