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朝散了。
老六御驾亲征,算是一致通过。
本不应如此顺利,唯一的变数,唯一可以成为变数的,正是熊思贤。
谁知熊思贤非但同意了,还要求朝廷或是说代表朝廷,举全国朝之力重建东海,也可以理解为发兵瀛岛,并且满足齐烨提出的一切要求。
离开了敬仪殿,群臣小声交流着。
直到走出了皇宫,张瑞山突然止住了脚步,身后一群人连忙站住。
如今老张的牌面也算彻底上来了,朝堂上出现了一股新兴势力,说是幽王府一系吧,和齐烨没关系,说和齐烨没关系吧,领头的又是张瑞山。
为什么说老张是领头的呢,只要他开口了,大殿中就会有一声声附议。
喊附议的,各衙都有。
比如兵部将领,以及兵部尚书孙功。
有刑部官员,以及刑部尚书钟茹雅。
有尚书省官员,以及尚书省尚书令曹权国。
有户部官员,以及户部尚书赟乘泰。
有鸿胪寺官员,以及鸿胪寺少卿。
有勋贵群体,以及国公宇文檀。
有东宫属官,以及太子殿下。
包括京兆府府尹,喻文州。
但凡张瑞山开口,必然要动某些群体的利益,附议的这群人,附议的原因和宫中没关系,甚至和幽王府也没关系,就是一群从未“结党营私”却想要重整朝堂的志同道合之人。
这些志同道合之人,之所以以为张瑞山为首,只有一个原因,老张是从某种程度上代表“齐烨”,他的为政理念,与齐烨绝对是统一过战线的,这是大家的普遍认知。
以前的朝堂,主要是以“稳定”为主,考虑的都是朝廷的颜面,官员的颜面,朝廷和官员颜面没问题,威信就没问题,威信没问题,统治力就没问题。
张瑞山这群人的理念是以“民”与“军”为主,内是民,外是军,民心安稳,不出内乱,军心安稳,不惧外敌。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种理念,并且想要这么做,奈何孤掌难鸣,再看如今,没有人会瞻前顾后,张瑞山是领头人,大家抱团实现自己的理想,就算老张顶不住,不还有齐烨吗。
止住脚步的张瑞山,突然转过身,冲着面色凝重的熊思贤施了一礼。
“熊大人。”张瑞山满面审视的意味:“本官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欲请教熊大人。”
熊思贤与周介二人并肩而行,前者回了一礼:“但说无妨。”
“刚刚在殿中,陛下欲熊大人伴驾远去东海,熊大人欣然应允,又定朝廷调集兵力、民力、财力鼎力支持东海,既是重建三道舟师,亦是定军心民心,更是鼎力支持世子殿下,为何?”
张瑞山这话一出口,身后几位朝臣面色也变的有些古怪了起来。
不得不说,老六这皇位又不是充话费送的,人家也是有智慧的。
就说这次御驾亲征,于情于理朝臣会阻拦,尤其是以熊思贤为首的这些保守派、稳重派,自诩为有大局观派。
结果老六念出了一大堆人名,伴驾御驾亲征的人名,这些人,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和极重的权柄。
通过这些人名,这些人,可以看出,太子登基后,他们应该不会继续留在朝堂了。
但是也说不准,还是得看人家老六的心情。
两层意思,不同的意思。
第一层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该让位置了,朕带你们去东海溜达一圈,积累积累战功功劳之类的,让位之前也算是光荣下岗,功劳也能惠及子孙。
第二层意思,不去,可以,留在京中,敬酒不吃吃料酒是吧,朕和太子有的办法收拾你。
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变化,比如去东海表现好了,老六觉得这人还能继续发光发热,在太子登基后再干几年等等。
连官位都未必能保得住了,更别说阻拦天子御驾亲征了。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谁知熊思贤非但同意了,还一反常态的要求朝廷鼎力支持东海那边,全力支持东海,其实就等于是和瀛贼全面开战,也是鼎力支持齐烨。
换了别人,有顺水推舟、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之嫌。
唯独熊思贤,唯独熊思贤这位贤相,可以说他固执,可以说他不近人情,却不能说他没底线。
熊思贤的底线就是以朝廷为重,为核心,如果齐烨,乃至太子,甚至是天子,干出了丢朝廷脸面,不利于朝廷的事,这老家伙也会拍桌子骂娘声讨。
因此张瑞山就觉得很奇怪,牵一发动全身,将大量精力、民力、财力投入到东海,鼎力支持齐烨,很反常,不像是熊思贤的做派。
最重要的是,熊思贤竟然提出了让齐烨暂领东海舟师大帅的职务,连老六和太子都惊的够呛,这就是说,和瀛岛全面开战,军伍全是齐烨说了算,老六可以去,但是老六不精通海战,别乱指挥,人家齐烨是有经验的。
张瑞山想不通,熊思贤为何突然变的这么反常。
熊思贤没有马上开口解释,沉吟了半晌,目光越过张瑞山,看向了老张身后的一群“鹰派”们。
见到这多人聚集在这里,出宫的其他朝臣也围了过来。
“老夫不助齐烨,又当助何人?”
熊思贤并没有压低音量,也没有要求和张瑞山私谈,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带着极为莫名的神色。
“幽王在西,西地,西域,西关,幽王何等份量老夫不必多说,齐烨,去过南地,南关,山林,民间坊间、士林及各族、山林之各部,又是何等的份量,你等心知肚明。”
群臣下意识点了点头,大家嘴上不方便说,心里和明镜似的。
齐家两父子,别看如今一个不在西关,一个不在南地,只要说句话,写封信,西、南两地他们想翻天就翻天,直接自立为王分疆裂土都没太大的难度。
“当初在南地,齐烨可以留下,却抽身而退,归京后只问民生,不问军事,再看如今,去了东海,击溃瀛贼立下开朝后东海未有之大功,本是百业待兴,他可代朝廷、代宫中、代京中代天下,行大权,行重权,选官任吏安各城、募兵招勇重建舟师、固城慰民复东海安定。”
熊思贤摇了摇头:“可殿下如今何在,这滔天的权势,这成为东海第一人之机,他莫说要,便是想都未想过,因他出海了,因他去了瀛岛,险象环生平了乱,九死一生击溃了敌贼,又踏上了征程,无丝毫留念,不足千人,唯有一船,入虎穴贼巢,再经生死,再历绝地。”
环视了一圈,熊思贤朗声道:“老夫,不鼎力助世子殿下,还能鼎力助何人,老夫,不敬佩世子殿下,还能敬佩何人,我大康有幽王府世子,是老夫幸事,幸甚之事,亦是你等之幸,更是朝廷之幸,大康之幸。”
话,出自素有贤相的侍中熊思贤之口,从未有过的至高评价。
张瑞山露出了笑容,心中再无困惑,与有荣焉,这便是当初在京兆府,他为何成了齐烨“世伯”的缘故。
齐烨,可以好好活着,享尽荣华富贵,可他非要去干翻那些欺辱百姓之人,之官,之世家,甚至不惜与宫中对着干。
齐烨总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他可以当个纨绔世子,他没有,他可以当南地无冕之王,他没有,他可以做山林百部之主,他没有,他可以做东海第一人,他还是没有,每一次,他都选择了“离开”,奔赴人人避之不及的绝地、险境,一次又一次,一如既往,永远都是如此。
这一刻,大家也终于明白了熊思贤的意思。
这位大康贤相终究是退让了,作为朝堂上唯一可以与齐烨“对着干”的人,无论老六是敲打他还是真的想让他告老还乡,对熊思贤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对朝堂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因幽王府世子齐烨,他相信,深信,齐烨会比他做的更好,带领国朝走向真正的盛世。
熊思贤,彻底安心了。
最是对国朝和朝廷有威胁的人,反而是最没有威胁之人,反而是那个最是义无反顾守护国朝与朝廷之人,他如何不安心,如何不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