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龙榻上病容满面的皇帝,苦心解释着自己之所以冷落了岑思卿十年的缘由,岑思卿的眸光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忧郁。
“儿臣明白。”岑思卿轻声回应道,似是在安抚着皇帝,也仿佛是在宽慰从前的自己。
皇帝见状,心中更是怜惜不已,他强撑病体,微微侧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岑思卿身上,缓缓言道:“朕这些年,心头总有一桩未了之事,那便是你母妃荣氏的冤逝。”言罢,他长叹一声,仿佛要将胸中郁结之气尽数吐出。“你母亲,她性情温婉,不善权谋。当年之事,朕知道,她定是被冤枉的。”
岑思卿闻言,不禁心头一颤,抬眸望向皇帝。
“父皇既然知道母亲清白无辜,缘何还让她孤守冷宫,饱受凄苦,含恨而终?”岑思卿微微皱眉,一时间情绪翻涌,声音虽轻却有些颤抖。
“并非朕任由她被囚冷宫,不闻不问,而是深知若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只会让她更加危险。于是,朕才做了一个决定,顺应了慈懿皇太后的意思,让她暂时避入冷宫。朕的本意是想借此保护她,让她远离那些是非与算计,待风波平息后再将她接出。”说到此处,皇帝亦是痛心疾首,忍不住眼中泛泪,无奈道:“怎料,即便是在冷宫,也未能让她逃脱厄运。”
此时,岑思卿回想起自己目睹母亲被人活活勒死的画面,他望向皇帝的眼神变得复杂,既有对真相突现的诧异,也隐藏着一抹的怨恨。然而,理智告诉他,时光无法倒流,即便如今再去争辩往昔皇帝对母亲的不作为,已无济于事,不过是徒增伤悲。
于是,岑思卿缓缓低下头,任由心头的凄凉如秋叶般纷落,无声无息。
原本,此事或可随着他再次的隐忍与缄默,悄然尘封于过往。然而,十余载光阴累积的不甘与哀怨,在岑思卿的心中酝酿,如今的他已经无法平息这沉重的怨恨。
岑思卿虽能勉强接纳皇帝以慈懿皇太后之名,作为对自己十年漠视的托词,亦能将这份怨愤深埋心底,作为余生不可触及之痛。但面对皇帝欲以同样手法,轻易抹去对母亲荣妃所有亏欠的企图,再以慈父形象自饰,岑思卿的心中终归是无法释怀。
皇帝此举,其虚伪之深,凉薄之至,犹如寒冰刺骨,让岑思卿难以接受。
“儿臣斗胆,尚有一事不明,还恳请父皇解惑。”岑思卿在长久的沉默与内心纠结后,终是开口,声音虽平静,却难掩其心中深沉的哀伤。
“何事?”皇帝的目光深邃而复杂,缓缓落在岑思卿坚毅的容颜之上。
“父皇为何会钦点兰英,做儿臣的教管姑姑?”岑思卿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语气平和却不失力度的问道。
皇帝沉默看着岑思卿,屋内一时死气沉沉的寂静。
“关于皇子公主们的教管姑姑之选,历来皆由皇后悉心操持,以保皇室子弟教养之周全。”皇帝的话语,缓缓而出,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距离感。“此中缘由,自有皇后的考量,朕从未过问。”
岑思卿闻言,眼眸微垂,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轻声呢喃:“原来如此,儿臣明白了。”言罢,他似是将所有情绪都深藏于心,再次抬头时,已是一片淡然。
皇帝依旧注视着岑思卿,不解地询问道:“你为何要问此事?”
岑思卿直视龙颜,目光清澈而坚定,片刻的静默后,才开口道:“父皇不知道,兰英乃何人吗?”
皇帝看着岑思卿温和而平静的脸庞,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此前的温情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二人之间似乎有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兰英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宫婢罢了。皇后亦是看在她在宫中年岁长,才特意选了她来照料你的起居。”皇帝的语气也逐渐开始冷淡。
岑思卿盯着皇帝的双眼,声音低沉道:“父皇难道不知,正是这位兰英姑姑,亲手杀了母亲的吗?”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讶异与不可置信交织在他的眼中。他猛地坐直起身,身体因突如其来的震惊而微微颤抖,声音也因激动而变得沙哑:“你说什么?!怎么...怎么会是她?!”突然,他身形一晃,猛地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屋内顿时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不断传来的咳嗽声。皇帝的目光在空荡荡的角落间游移,似乎在努力搜寻着能够证明这一切只是虚言的蛛丝马迹。
岑思卿看着眼前的皇帝,却心如死灰,他伸手轻抚皇帝的后背,双眸中却唯有冷漠与疏离。
皇帝稍稍喘息后,抓住岑思卿的双臂,急切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怎么会是她害死了荣妃?”
亦是在这一刻,岑思卿从皇帝的言辞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真相——皇帝或许从一开始便知晓,荣妃并非自缢而亡,而是他杀之祸。但他却收起了心中的冷漠,转而变幻了脸上的神情,担忧和关心道:“父皇莫要再问了。皆是儿臣之过,不该在今日勾起您的伤痛。”
“不,你必须告诉朕。”皇帝的手力道未减,紧紧扣住岑思卿的臂膀,力道之大,透露出他内心的急切与不安:“究竟是谁,向你透露了此事?”
岑思卿与皇帝四目相对,那双眼中既有决绝也有哀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字字清晰。
“父皇,此事无人向儿臣透露过。而是儿臣六岁那年,亲眼目睹的。”
语毕,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留下两人沉重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屋内回响。
* * *
次日清晨,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岑思卿心怀重重忧虑,早于平日地步入了清秋阁的幽静之中。
趁着众人还未来,岑思卿打开了清秋阁的档案库,开始翻查堆积如山的宫中旧档。
终于,岑思卿的目光锁定在了荣妃去世那一年——永康十二年的记录上,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与不安。随着手指轻轻摩挲过泛黄的纸张,他意外地发现,关于荣妃的死因,都察院竟留有详尽的调查案卷,这不禁让他眉头紧锁,疑惑丛生。
“若宫中皆以为母亲真如外界所言,自行了断了,又何以会惊动都察院来调查?”岑思卿心中暗自揣度,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带着这份疑虑,他继续深入探究,终于,在层层叠叠的卷宗中,找到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件。
卷宗之上,字字千钧,明确记载着荣妃之逝,乃因颈部遭受重创,致断裂窒息而亡。尤为骇人的是,颈部竟遗有两道截然不同的痕迹——一道为环首状,另一道则是吊颈所致。这两道痕迹,如同无声的证言,揭示了荣妃之死背后隐藏的复杂。
而这份卷宗的末尾,不仅有都察院的结案大印,而更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皇帝亲笔审阅后留下的朱批,鲜红如血。
岑思卿凝视着那几抹鲜红,心如明镜。他深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皇帝自始至终都知晓,荣妃乃是遭人毒手,而宫中所传的自尽而亡。
岑思卿的目光在那几抹刺眼的朱批上停留了许久,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心中涌动的情感复杂难言,震惊、愤怒、悲伤交织在一起,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他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岑思卿不明白,皇帝为何知晓真相,却选择了沉默与隐瞒。
他闭目沉思,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却于事无补。 这一刻,岑思卿知道,即便母亲荣妃已然复位,但自己依旧不能任由母亲死亡的真相深埋于深宫之中。
* * *
自真相揭晓的那一刻起,时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变得既缓慢又无情。这一日,对岑思卿而言,亦变得异常冗长且煎熬。
终于,夕阳如血,洒满天际之时,岑思卿带着一颗沉重如铅的心,来到了荣和宫的宫门前。
宫门被缓缓推开,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岑思卿踏入了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记忆的利刃上,疼痛而清晰。
荣和宫内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每一砖一瓦都浸透着往昔的温存,充满了释然与宁静,却又被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悲伤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让岑思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立于院中,不敢再轻易向前迈出一步,生怕触动更多深埋的痛楚。
他缓缓阖上眼帘,让微风如细语般轻拂过面颊,悄然拂去了他积压已久的哀伤与疲惫。再次睁开眼时,岑思卿的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澈与坚定。
岑思卿举目,视线最终落在那块由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上——和鸣殿。随后,他深深凝望向荣妃曾经的居所,心中暗自起誓。
此恨,他无需释怀。此仇,他却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