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县城南,站着百余人,正眺望丹水。
从他们的视线看来,丹水之上是首尾相连看不见尽头的舟船队伍。
河面最多三艘船并行,多数都是两艘并行。
每艘船只有七八人,两人划桨,一人摇橹,余下披甲持盾,或持弓弩。
商县士民不敢乱动,只能站在荒废已久的码头静静等候命运的裁决。
商县长,昨夜已弃城而逃。
商县的赋税微薄,城中百姓避居山野,县邑人口甚至还不如某处山谷乡邑的人口多。
在这里当县长,真的是责任大,趣味少。
又等不来援兵,也没有司隶校尉的军令,这县长很识趣的跑了。
很快陆续有舟船靠岸,靠岸的甲士列阵警惕,划船水手们一起配合,将一艘艘的小船拖曳上岸,堆积摆列为垒。
二十几艘船拖上岸时,甘宁所在的乌篷船抵达。
木板连接船板与码头,甘宁一身金灿灿沉重铠甲步伐格外的沉稳。
后续舟船上岸的,都是与甘宁类似的鎏金明光铠重装步兵,豪华无比,一看就是天汉王师。
横海校尉战旗跟随下船,被持旗壮士牢牢固定在码头。
十几名商县三老主动上前,甘宁也摘下面甲、头盔,打量码头。
这跟预想的有些不同,怀疑钟繇这是要收缩实力主动放弃武关道,好拉长己方的补给线。
“拜见将军。”
三老中有县三老,也有乡三老,普遍年纪在六旬上下。
想成为三老,不仅仅要年龄大,这帮人年青时都有出仕履历。
作为资源的占有者,三老们儿孙满堂族裔丰硕,又当过官,在地方上德高望重,影响力很大。
“诸位耆老请起。”
甘宁上前掏出一卷檄文递出,环视众人说:“奸相曹操,阉竖遗丑!招合匪寇,引以为爪牙;上骗诱天子朝廷于囚笼,下凌虐无辜万姓于中原。今河北、荆楚忠烈之士,义愤填膺,同举匡扶朝廷社稷之兵,联合讨贼。我家将军领虎牙将军,兵出武关,以讨贼臣钟繇!”
三老们围在一起阅读这份讨钟繇的檄文,都已经见惯了大场面,这些三老毫无反应。
看完,当首一人胡须花白的人说:“将军进讨贼臣,鄙县群山环堵,地产贫瘠,人口微薄,恐难襄助义举。”
“自有刘镇南为我军提供粮秣,无须尔等筹粮。”
甘宁见他们肯配合,就问:“城中官吏何在?”
“县君昨夜弃城北走,县吏无知深恐诛连,故逃亡山野去了。”
另一个县三老柱杖上前半步讲述:“县吏出逃,又有小贼行窃,不慎失火,县府已成灰烬矣。”
甘宁只是点点头:“盗贼猖獗啊,既如此,我当入驻城邑,以护卫百姓。”
说罢,甘宁侧头看已经列队的一个百人队:“入城,把守四门!不得取百姓一粒米、一片瓦,否则军法严惩!”
“喏!”
百人督重重拱手,转身看所部士兵:“第一队,开拔!”
甘宁目送这个百人队离去,这时候又有一个百人队上岸完成集结,正点选吏士。
见人数无误,百人督到甘宁面前:“校尉,第三队人员齐整。”
“入城,清理县府废墟。”
“喏!”
甘宁全程不再搭理所谓的三老,不多时又派出一个百人队。
三老们聚在一起有些不安,很快李异所领抵达。
甘宁到码头边上讲述情况:“我怀疑本地人乘机焚毁了版籍,十分可疑。”
李异仔细听了皱眉:“校尉,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原来的县君藏匿了版籍,本地人知情?”
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县君一个人能完成的,肯定有县吏参与。
县吏大多数与三老们有亲缘关系,县吏知情,就等于三老知情。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若是藏匿,一并推给县君就是,何必牵扯什么小贼?”
甘宁蹙眉,他想到了一种情况,恍然模样看着李异,李异也是眼睛一亮右手举起食指虚空点了点:“县君!”
“对,这弃城北走的县君走之前,特意封存了版籍!知道的人很多,只能借小贼之手焚毁!”
甘宁面露冷笑:“这样也好,等渠帅到,正好清查田亩、人口!”
他从来都不是好脾气,手下人违反了命令,甘宁也不忍心手上染血。
往往都是绑起来,当众射杀。
李异跟着点头,他一个巴郡人,对商县豪强可不会心慈手软。
甘宁又说:“今夜你入县城宿夜,务必紧守四门。入城后,仔细辨别,免得城中有伏兵。我与王威守码头,纵有变故,彼此也能接应。”
“是!”
李异应下,当即就问:“进展如此顺利,何时邀请渠帅?”
“我这就派快船折返。”
甘宁扭头看丹水笑了笑:“快船抵达南乡时,也是渠帅本部开拔之时,并不会影响什么。”
这时候之前当首的乡老靠近,拄着藤杖:“将军匡扶朝廷举义兴兵,鄙县虽贫瘠,也当尽绵薄之力。”
见老头儿说的恳切,大义二字仿佛写在了脸上。
甘宁摇头:“此事待我家将军抵达,再行议论。”
老头儿神情变了变,喂饱前锋是一回事,想要喂饱大军主将又是一回事。
又过不久,王威所部缓慢抵达。
他们是竹筏,行船动力就划桨和竹篙,好在都是荆州军老兵,普遍懂水性。
又有甘宁、李异在前开路,所以能解除铠甲,全员划桨、撑篙。
王威抵达,见商县竟然不战而降,心中难免哀怨。
其实大势力对抗就是这样,外围县邑、城池往往都是望风而降,传檄而定。
真正如吕常这样反抗刘表,依附朝廷的,反而是少数。
商县丢失的消息快速向北传递,逃亡的县君还没跑到蓝田,蓝田县令就知晓了。
当即派遣主簿去邀请蓝田都尉刘雄,企图固守。
武关道最险,山势海拔落差最大的一段路就在蓝田境内。
蓝田与南边上雒县之间有冢岭山,这片山势位于蓝田东偏北,在上雒县北边。
冢岭山衍生汇流出好几条水,向东有雒水,直通雒阳,这也是上雒县地名的来源,即雒水上游。
向南衍生出丹水,北边则有灞水。
蓝田山谷,刘雄营寨所在。
依附刘雄的人,以蓝田各处山谷的破碎地形来说,无法集中生活,都是分开驻屯。
刘雄如今正值壮年,他挺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想有什么变故。
可他有信心压制武关道各处,却难以抵达外部势力的侵攻。
光是粮秣、器械储备,就够他头疼;而且战争是会死人的。
蔡瑁那么强大的人,都被白鹅贼一战打死精锐部曲千人,本人还把脑袋丢了。
单论实力、影响力,蔡瑁是刘雄不敢得罪的人。
真跟白鹅贼对垒,他麾下部曲最先顶不住。
大家依附他,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不是他人格魅力折服。
为纯粹利益而聚合,也能因灾害而崩解分散。
刘雄他对部属缺乏信心,也对自己缺乏信心。
犹豫、狂躁失眠之间,蓝田县令的主簿乘夜而来,更是令他躁郁。
安顿好这位主簿,他当即派人去邀请各处山谷里的小屯帅,这些小屯帅根据实力大小,有的是屯将,再大一些是曲将、军侯。
次日一早,这些大小头目汇聚一处,彼此交好的头目低声交流。
其实都是山里人,山外怎么打,真的跟他们关系不大。
放到太平时期,他们不过是一些山村的村长罢了;山外的大人物们,岂会拿正眼看他们?
放到三十年前,他们这些蓝田山谷里的人去蓝田县,都要被白眼相待。
山区耕地资源少,最坏的是山里常有暴雨、冰雹,常年减产,偶尔暴雨就是绝收。
家中几十亩的富农尚且有绝收的时候,更别说其他百姓。
太平时节,还能采挖药材、山珍,矿物之类,去山外换取粮食。
而现在勉强只能不饿死,这种情况下,刘雄本部以及麾下大小头目,谁又有多余的储备去打仗?
待头目们聚齐,刘雄才从侧室走入大厅,端坐主位。
他卖相极好,八尺有余的身形高大壮硕,双目炯炯四方脸上写着刚毅二字,胡须更是二尺长,坐在主位不怒自威。
他是真的就凭这幅好姿颜坐在了这个位置,他心知肚明,也知道大多数人是心服口服的。
大家抱团生存,既需要一个头目,又担心这个头目无法在外人那里立住脚,同时也怕这个头目手段太强,将各部兼并。
于是,另一个好看的绣花枕头刘雄就这么坦然坐在主位。
这些年相处下来,也赢得了很多人的善意。
刘雄身处如今的位置,也养出了一些威仪气度。
他轻咳两声:“郑寿派廉主簿邀我出兵,我不好拒绝,已让廉主簿回去复命。”
当即,一个军侯站起来:“都尉,虎牙将军势大,更兼麾下三千青州兵骁猛善战,非我等所能抵抗呀。”
“是啊都尉,我等守御诸谷尚且乏力,若聚集青壮外出,山民蛮子来犯,谁来护卫我等家小?”
刘雄见还有人要站起来,就抬手摆了摆,不疾不徐说:“听我说完。”
站起来的两个人互看一眼,只能坐下。
刘雄则说:“世人皆知青州兵凶残,我如何不知?如今我等实无退路,若携带家小出蓝田,难免被关中群帅兼并。”
众人默然,他们雄踞蓝田山谷,不是他们骁猛喜欢狩猎猛兽。
他们也想返回关中在广袤平原上屯种,可打不过已经成气候的关中群帅。
在做奴仆和山民之间,他们选择了现在的生活。
“若是与虎牙将军敌对,恐怕也无什么好下场。”
刘雄语气平和讲述一件残酷的事实:“故而,我想征集精锐五百人为前队,杀郑寿,以献虎牙将军帐前。”
众人再次默然,一个人站起来:“都尉,若杀郑寿,若虎牙将军兵败,我等可就没了周旋余地。”
刘雄呵呵做笑:“若不杀郑寿,虎牙将军又岂会放任我等统御部众?乱世到了如今的地步,我这些山民,也没了退路。想谋富贵的,随我诛杀郑寿,向虎牙将军讨个差事。不想的,去汉中投奔天师道。”
他站了起来,看几个与他不对付的人:“只是要想清楚,天师道又能逍遥几时。”
眼睛疼效率慢,别等了,明天早上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