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黑熊、孙乾抵达潼关。
潼关仅有的关楼之上,黑熊与甘宁面对面涮煮羊肉、牛肉。
用的是一口铜锻的两熟釜,一次可以烹煮两种汤底。
比之羊肉,甘宁更喜欢吃牛肉片。
巴掌大的牛肉薄片在汤锅涮一涮,肉片稍稍变色就捞出蘸着酱料送服一口。
甘宁有些不高兴,只是一个劲的吃肉。
他也很清楚潼关的重要性,这次征伐西河、平阳诸胡调动的是关中兵。
哪怕有折损,也不会动摇根基。
见甘宁饮酒一杯后欲言又止,黑熊才主动说:“我知兴霸的心情,我这次亲征,家里也不满,私下单独上书规劝的人也是数之不尽。”
“渠帅安心,末将知道轻重。”
甘宁放下筷子,神情拧巴:“可就是军中吏士请战,他们错过了渭北之战,功勋匮乏。若再错过这场西河之战,岂不是会让关中人后来居上?”
他抬头看黑熊:“渠帅,若无军功,我等荆州旧人如何能压制关中人?关中青壮十余万,待户口清查完毕,将近能有二十万。我等荆州老人前后不过两万余,等关中人以军功跻身上位,如何还能有我等容身之余地?”
见黑熊沉默,甘宁就指着西南方向:“岂不见益州刘季玉父子之事乎?我等,才是渠帅的东州兵啊!”
甘宁等人反叛迎立新刺史,被益州大姓联合他们拥立的刘璋镇压、驱逐;随后刘璋与益州大姓爆发冲突,刘璋引东州兵镇压了益州大姓。
甘宁考虑的是军功,军功对个人来说很重要,对集体来说意味着分配权、主导权。
黑熊点着头:“我知道兴霸的顾虑,在我的规划中,只有我所督三千骑能一路交战。就算提拔功勋之士,也是从我所编这三千骑士里提拔,不会让关中旧人抬头、翻身。”
“所以这一战后,关中十部的旧人,不会取得什么功绩。没有功绩,他们也就无法大声说话。”
“这个冬天,我希望兴霸能加快营中吏士读写文字的能力。他们多是追随兴霸的老人,大多贫苦没有家室。我希望他们今后可以胜任里长、亭长之职。”
“而我这次最少应该能抢来五万名女子,我可以向兴霸承诺,归来后兴霸所部每人分配两名妻子。”
“之前你我讨论过,我还是原来的观点,取得关中后要闭关休养。当代男女苦难甚多,平定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小儿辈吧。”
甘宁听了诧异:“能有五万名女子?”
“只多不少。”
黑熊继续说:“兴霸久在南方,不习诸胡风俗。内地郡县之一户,与诸胡之一落类似,但又有不同。一户人口,哪怕聚族而居三世同堂者,并不多见。而诸胡逐水草而居,其一落,有户主,其下有妻子、妾室、诸子、奴仆若干。”
甘宁听着皱眉思索,他听出了关键差异,那就是一落的平均人口肯定多过一户。
这年代推举孝廉,以兄弟和睦、不分家、兄友弟恭为美德和重要的考评依据;原因就是这种事情罕见。
农耕想要养活一家人,有畜力的情况下,夫妻两个人就足以完成几十亩的耕种、纺织工作。
而游牧,夫妻两个很难存活,必须要抱团。
所以一落人口,怎么也有三四个壮劳力,起码要拥有抵御小股马匪、狼群的自保能力。
游牧的生活环境又非常的恶劣,彼此争斗很是残酷,往往失败一方的男子都会被消灭。
这就进一步扭曲了男女比例,导致每一落里女子数量较多。
也因为生活环境恶劣,女子生育就跟渡劫一样。
第一次渡劫最难,但渡过一次劫难后,后面就容易了许多。
这就导致游牧部族里抵达生育年龄的女子都要渡劫,第一茬刷掉后存活下来的人,都能正常生育生活下去。
疾病、天灾、饥饿对男女人口的打击削减力度接近,而战争针对于男子,女子不断地幸存后,数量只会增多。
几乎不需要思索,甘宁就相信黑熊的判断。
游牧部族手里有大量能生育孩子的女人,这些女人就跟牛群、羊群一样,被鲜卑人、匈奴人来回争夺。
这也是父鲜卑母匈奴、父匈奴母鲜卑两个中西部主要新鲜卑大部的发展来源。
当一个女人失去生育能力,为了节省资源,这个女人又没有特殊地位或特殊技能,那很快就会自然淘汰。
只要击败对方,就能像诸胡混战那样,抢来女人。
除了女人,还有半大孩子。
诸胡混战尚且不杀孩子,己方更没必要去杀。
抢来五万名女子,怎么也会有两倍的孩童,十几年后去掉夭折的孩子,怎么也能有三万可靠的子弟兵!
匈奴、鲜卑人一个个长得矮矮的,不是先天如此,真的是从小就吃不饱。
带回关中养育,就算这些孩子里有根性顽劣,又能有几个?
未来征讨诸胡,这些孩子就是极好的兵源。
从荆州来的军队、民户需要补充、分配女子;关中也有很高的女子缺口。
当代关中男子正值青壮,还有力量外出去抢,抢回来也有力量生育、养活。
真再等个十几年,诸胡新一茬人口长大,关中这茬男子衰老,那人口就很难逆转了。
所以这次去抢西河、平阳的匈奴,关中人有几个人会反对?
大概也就那些心中只有朝廷的人,才会选择性的忽视这场战争的重要性。
这是关中混战统一后的第一场对外战争,榜样力量是无穷的。
可是甘宁再理解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也很难说服自己。
见甘宁憋屈模样,黑熊就说:“我会招降张晟,他若是顺从,就将他安置在华阴一带。你与他、李异征选吏士,明年春季前裁退老兵,我给你五个营的编制。”
甘宁、李异二部年龄三十岁以上的士兵都要按计划裁退,裁退前完成文字读写扫盲工作后,就能安插关中各处充实基层。
见甘宁还是有些抑郁,黑熊也不准备再劝了,就说:“明年开春,曹操肯定会再起大军进发黎阳,黎阳决战难以避免。弘农令狐邵会在陕津以东制造舟船,以便我军增援黎阳。”
“渠帅是要末将督管水军?”
“水军大概有两支,一支乘船而进,意在扫清河内之敌,这是兴霸的任务;第二支以运输粮秣为主,到时候我会调宣良北上。”
不能把宣良长期留在武关道负责丹水漕运,这个职务太关键,轮流派人负责就行了。
甘宁听了这才释然,又问:“那雒阳呢?上回博望坡让夏侯惇跑了,这回若能进围雒阳,必能生擒。”
他现在一只脚踩着蔡瑁首级,另一只脚还缺个重量级挂件。
夏侯惇就很合适,足以让他成为当世名将。
黑熊听了歪头想了想,拿起筷子夹羊肉片烫涮:“夏侯惇……这个人怎么说呢,我喜欢跟这样手段温和的熟人打交道。”
甘宁脸上浮现笑容,又觉得以自己的遭遇、委屈不该露出笑容,有些不够严肃。
忍了又忍,甘宁咧着嘴角说:“是啊,是末将短视了。”
“不必焦虑,雒阳是你的,夏侯惇也是你的。”
黑熊做出承诺,将羊肉片蘸了韭花酱送到嘴里。
潼关外的风陵渡上,一艘舟船缓缓抵近。
孙乾亲自迎接,码头上就见北海大姓出身的王修快步走出。
郑玄在北海隐居讲学时,门人弟子听课时最多有千人之众。
很巧,孙乾也出自北海大姓,是郑玄的门人;追随刘备之前,就跟王修相识。
更让孙乾惊喜的是王修身后跟着的竟然是河东郡守崔琰,哪怕崔琰穿着仆从衣物,但那浓密的大胡子,顾望四方都是一副凝视神态的长相。
再也忍不住,孙乾快步去迎:“季珪兄!”
崔琰笑吟吟展臂抱住孙乾狠狠用力,随即两人双手相互拉着,崔琰上下审视孙乾:“公佑啊,还是这么热情!”
崔琰出身大姓,但少年时喜好击剑任侠,又性格沉闷不喜欢言语。
二十三岁时才开始发奋读书,更是跑到北海拜在郑玄门下听讲,算是郑玄门下资历较深的门人。
但他比孙乾还差一些,孙乾是郑玄留在身边随时教授的那种亲近弟子。
孙乾又扭头看王修:“叔治,又何以至此呀?”
真论实力,还是王修家族最强,起码三个家族混战,王家武力、财力更强。
他很疑惑,王修怎么就舍弃了庞大的家业,追随袁谭来司隶创业。
王修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对孙乾说:“袁司隶待我真诚,我也该侍之以诚。”
说着也露出笑容:“今有公佑在,袁司隶无忧矣。待此间事了,我就返回北海。”
孙乾点着头,笑看个头略高的崔琰:“季珪兄也在,此事必能成。只是,季珪兄怎么如此打扮,又为何潜行至此?”
“谋事当密。”
崔琰眨着眼睛:“亲眼见一见黑虎牙,我才能说服河东之众。公佑,河东有传言,说这位黑虎牙得神仙授业,比之张角如何?”
“还请季珪兄、叔治移步,车上细说。”
“好。”
两人当即跟着孙乾离开码头,登上车。
只是这辆车对三个人来说有些拥挤,孙乾与崔琰挤在一起,就仿佛当年听学时跟其他同学一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时一样。
一名甲士驾御马车,而随行的骑士分隔前后车辆,隔离出了相对隐蔽的谈话空间。
孙乾再观察一次,才说:“黑虎牙手段远胜张角,据说有御使鬼神之手段。”
见对面王修沉眉,孙乾又观察崔琰侧脸才说:“先是博望坡一战,各军重伤吏士五百余人,几近垂死。黑虎牙讨要后,收治于南乡,前后四百余人痊愈。”
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知道孙乾嘴里重伤员是个什么概念。
王修缓缓点头:“生死无常,谁不忧惧?我也听说其部下吏士悍不畏死,这么说来是与伤员收治、痊愈有关?”
“不仅于此。”
孙乾格外严肃:“我说的御使鬼神,绝非夸张言论。鬼神注人之生死,他能勾连鬼神使将死之人不死,那也该能御使亡者。”
王修感到有些窒息,崔琰皱眉:“生死不过气之聚散,这御使亡者又是什么依据?”
“太史文恭。”
孙乾尽可能压低声音:“自我与太史文恭相见以来,至今不曾听闻此人言语过,也未见他容颜。不仅是我,旁人也不知太史文恭容颜。”
“亡者复苏?还是御使鬼神?”
都是生活在泰山脚下的人,对各种鬼骑、鬼吏的传说并不陌生。
崔琰皱眉:“公佑,此无稽之谈,不必再细说了,我不想让眼前的事端再变的复杂。”
孙乾点头,去看王修:“我等同在郑师门下听学,虽各处一方,但情趣相投,故有同学、手足之情谊。我是见叔治有返乡之意,故提及此事。”
“一是希望早早送袁司隶去荆州,以免再生波折;这第二,希望叔治能留在关中,为黑虎牙效力。如此各方盟好,也可并力诛讨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