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风陵渡。
舟船往来,黑熊引领骑兵渡河。
这次渡河的只有十个骑兵百人队,是鹰击骑士补充后混编形成的。
另外两千骑已经抵达渭北,将从蒲坂津渡河。
好久没有乘船,现在黄河上游降雨充沛,所以河水十分汹涌,舟船颠簸。
黑熊已经习惯了颠簸,稳稳当当坐在船中。
他目光观察牵马渡河的骑士,许多敢纵马驰骋的勇士,此刻也因汹涌河水而感到惶恐。
上岸,一辆高大坚固的战车停在码头附近。
崔琰在岸边等候,现在的他穿戴冠巾、黑色吏服,浓密大胡子衬托下,气质很是刚毅。
黑熊登车,隔着面具打量上岸的骑士,就问崔琰:“季珪先生,你说精锐骁骑与普通骑士的差异在哪里?”
崔琰一愣,没想到是这么个意外的问题,就反问:“将军以为呢?”
“应该不是器械是否精良,也不在于人马配合是否娴熟。”
黑熊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是心态,精锐骁骑无惧生死,临阵厮杀之际,有多少本事就展现多少本事。”
普通士兵训练的再精锐,使用再好的盔甲,临阵之际被恐惧淹没,两股战战动作迟缓,十分本事发挥不出三分,你不死谁死?
这也就是打顺风仗的时候,人人都是精锐一样。
精神状态不一样,作战厮杀时没有心理包袱,能把一身力量、技巧发挥出来!
崔琰听了,皱眉:“将军言之有理。”
他已经察觉黑熊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虽然隔着面具,但总觉得目前计划会被黑熊破坏。
可黑熊也就三千骑兵分两个渡口进入河东,能干什么?
这是关中籍贯的新骑兵,又不是青州兵或甘宁所部,能干什么?
光是闻喜城里的袁谭四千多人,就不是黑熊能啃下的。
黑熊不再言语,观望码头,很快孙乾、王修分别乘船靠岸。
对于瓦解、控制南匈奴雇佣军一事,两汉自有浓厚的传统。
处理诸胡首领的经验积攒多了,也就熟悉了诸胡的习性。
干掉或抓住对方的首领,事情一向很好处理。
干掉对方首领的话,对方部众很快会推选原首领的兄弟或子侄,又或者亲信,新的首领会比原首领更加的配合。
至于为原首领复仇,开什么玩笑?
抓捕也是一样的,诸胡内部的组织方式、凝聚力不同,抓住对方首领,更容易控制对方的部众。
反正两汉那么多年,诸胡被汉军将领、使者折腾的经验积累多了后,也会比较顺从。
尤其是南匈奴,经验更是丰富。
所以边郡处理诸胡问题时,很少有杀降部众,又或者骗杀部众的恶例。
其中可能有潜在的规则在,大家都不好意思打破。
打破了这个底线,以后事情会很难处理。
凡是企图打破的,或者已经动手的,都会遭到严惩。
上一个打破这个规则的人,叫做段颎。
段颎阵斩诸羌六万余级,皇甫嵩手里最少杀了六十万太平道信众。
黑熊想干的事情太过于疯狂,以至于一向口无遮拦的他,都要管好自己的嘴,避免泄露。
对崔琰或绝大多数士人来说,杀几个胡虏和杀几个奴仆、牛马一样,不值一提。
可杀几千、数万胡虏,那意义就迥然不同。
杀内地数万叛军,各地名士宴饮时提及,也只是寻常事迹。
可若是杀数万胡虏,这些人会念念不忘。
特别是用斩草除根的方式诛灭,会引发各地士人的极大震怖。
还没到铁血大宋,可一些奇怪的例子已经出现。
嘴上诛讨诸胡恨不得喝血吃肉,真到实际处理时,往往都会宽厚处理。
反倒是内地叛乱的流民,往往都是斩尽杀绝,不分老幼男女。
战车上黑熊思索着这个问题,戴着面具又不说话,让崔琰几个人颇感不自在。
车骑持续北上,夜宿蒲坂。
另外两千骑兵已经渡河,黑熊在城外与自己的军队一起过夜。
来与袁谭会盟,只是来配合牵招瓦解、整编匈奴仆从军队。
起码现在崔琰、牵招、袁谭、王修、孙乾都是这么认为的。
夜里,黑熊独自在营中踱步,思索近百年朝廷对待胡虏、内地百姓的差异态度。
想了片刻,终于想明白了。
胡虏在边郡,打不过你暂时依附,你若想斩尽杀绝,太难了。
正是因为斩尽杀绝的难度、成本太高了,所以看着有些纵容。
内地百姓不一样,属于那种笼中鸟,跑都没地方跑,你饿了不老老实实闭嘴等着饿死,竟然还敢喧哗反抗?
简直是岂有此理!
内地百姓数量太多了,绝对不能姑息纵容,所以能杀的情况下,都是狠狠的杀!
否则形成恶劣的榜样,那群起效仿,朝廷还怎么过日子?
归根到底,治理诸胡与治理百姓的区别就在这里,是杀人的成本不一样!
如果边郡十余万胡虏请降,朝廷若一纸诏令就能尽数杀光,你看下达不下达?
本以为是儒家理念的分歧和扭曲,算来算去,其实只是一笔简单的经济账。
毫无人性可言,一切都是行动成本在限制。
可百余年的差异对待,经济账也变成了政治传统了。
也可以理解为内部的异端,远远比外部的异教徒更可恨。
异端会执着于杀你全家,瓜分你的家产;外部的异教徒就慈眉善目的多,起码还有商量或投降的余地。
“千古不变的道理啊。”
“没有一点新意。”
夜空幽蓝,黑熊忍不住长叹一声。
仰望星空,黑熊感觉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条瞪大眼睛的鱼。
总觉得一股股的杀意从过去的时空、未来的时空向自己汇聚,让他难以克制。
呼吸与心跳两种节奏混在一起,黑熊一个深呼吸,身上的铠甲、头盔、齐齐消失,化成卡片被他收走。
夜风吹刮他的面庞、耳朵,如似无数亡魂在呢喃。
又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感觉有些冷。
心念一动,铠甲、头盔卡片又在身上具现,终于暖和起来。
挨了片刻的冷风,黑熊思绪也趋于正常,不再思索那些没意义的事情。
现在是自己抓刀,杀几个人由自己说了算。
袁谭、崔琰两个人的部队,敢跟自己打?
还有牵招,这个人想的不就是搞个鲶鱼效应,强行收编南匈奴雇佣军,让匈奴和乌桓仆从军内卷?
牵招不会在乎匈奴部族的长远未来,他在乎的只是手里能否有一支听话,能鞭策乌桓仆从军的匈奴仆从军。
所以自己动手后,牵招翻脸的概率不大。
河北损失不起自己这样的优质盟友,论盟友质量,自己可比刘表之流强多了。
牵招不翻脸,那五千乌桓仆从军才是隐患。
思索着,黑熊返回营帐,躺在一张熊皮上闭眼就睡。
蒲坂城内,崔琰三人推杯交盏,喝的好不畅快。
乱世中人饱受生死别离之苦,情绪压抑,都有狂欢释放压力的倾向。
这个三个人狂欢宴饮,崔琰打着酒嗝儿,毫无威严长者姿态,好奇询问:“公佑啊,那太史文恭究竟是人是鬼?”
“非是活人。”
孙乾脸颊涨红,双肘撑在桌案上,两手仿佛绿叶衬托花朵一样托着自己下巴:“太史文恭与其坐骑,力大无穷,不知疲倦,没有言语嘶喝,也不饮不食。”
“常山赵子龙与太史文恭数次交手,察觉不到此人气息变化。”
“还有博望坡一战后,常有人请托,欲跟太史文恭坐骑配种,出重金,也没有回复。”
孙乾说着醉眼去看王修:“叔治今后若在黑虎牙麾下效力,或许能探明真相。”
王修哪怕醉成一滩泥在那眨眼间哼哼唧唧,此刻很是好奇,也没有答应孙乾的请求。
孙乾想了想又说:“襄阳许汜,此公曾是吕温侯帐下从事。一次与他宴饮,他说太史文恭之背影,与吕温侯类似。”
崔琰端杯正饮酒听了这话一呛,又咳嗽几声,才说:“怎么可能会是吕温侯?”
孙乾抬起下巴正色去看:“我与吕温侯不熟,就将这话说给了主公,主公又问了关君侯与三将军,皆说太史文恭行走姿态颇类吕温侯。”
抿了抿嘴,孙乾也感觉有些渴,就对崔琰示意。
崔琰很想继续听,就主动给孙乾酌酒,双手奉上:“公佑,请。”
孙乾不伸手,张嘴凑过去咬住金酒杯向上仰头,吸溜掉杯中酒,松开牙金酒杯坠落在桌子上弹开。
吧嗒两口,孙乾扣扣出汗的脖子才说:“等太史文恭摘下面甲,就知是何身份了。不过看他终日佩戴面甲,说明容颜影响重大,不能见人。”
“公佑说的有理。”
崔琰转身将王修扶起来,举起巴掌就要抽,王修立刻睁开眼睛:“嗯嗯嗯,公佑说的有理。”
王修被扶着背依梁柱而坐,不敢再躺下,就听崔琰说:“不管是不是吕温侯,若太史文恭真非活人,那此事可就有趣了,这个消息如似泰山之重。”
王修勉强点着头:“季珪兄的意思是小弟去关中效力?”
“千万家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比之此事内情,如似尘土。”
崔琰盘腿坐在王修面前,收敛醉意,努力正色说:“叔治,伱好好去想。你若在关中,黑虎牙纵无神异之能,以其本领,关中将是我等退路。”
边上孙乾见崔琰还要劝,就爬过来,又翻滚头枕在崔琰大腿上说:“季珪兄不知叔治本性,你再劝他也不会当场答应。”
果然,王修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崔琰就听孙乾继续说:“我有一计,可退黎阳之曹兵。”
“公佑是说太史文恭?”
“对,这虽然是我等猜测,但也未免巧合。”
孙乾闭上眼睛,睡意袭来:“黎阳危急时,就散布流言,说黑虎牙是吕温侯之子,吕温侯未死,化名太史进伴随其子左右。如此一来,黑虎牙种种神异,也就明白了,由不得曹操不信。”
崔琰听了点头,当即推开孙乾沉重的脑袋,爬起来去找毛笔,磨墨后将这个猜测、诡计写下来,以免酒醒后遗忘。
孙乾脑袋砸在毡毯上,撇撇嘴很是不满,想开口说骂,但意识快速被醉意侵蚀,遂昏沉入睡。
崔琰捉笔书写,看着黑熊两个字,心中隐隐有一道明悟闪过。
这明显是个化名,但也不是随意的化名。
握着毛笔,在黑熊两个字下面书写‘冬藏假死,春时复苏’。
什么吕布的儿子,崔琰断定许都的那个流言绝对是真的。
肯定是曹操挖坟挖多了,挖出了一个假死的修仙古人,就如熊冬日假死长眠一样。
打着酒嗝,崔琰豁然开朗,精神愉悦起来,卷起面前的帛书,折迭后塞进怀里,才转身趴在地上睡觉。
王修斜眼看着崔琰动作,这才贴着梁柱滑到在地,屈身侧躺在毡毯上安心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