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曹操与一众军谋一同研读积攒的战报。
刘去卑已经死了,刘去卑身边聚集的那伙匈奴贵族也几乎全灭。
王凌、郭淮至今失踪没有音讯,保持联络的许多人正处于撤离、行军状态,都与许都方面失联。
所以送到许都的战报,多来自边边角角,详细程度还不如钟繇光明正大发来的报功奏表。
暖厅内,曹操对着地图比划,重新复盘黑熊进兵河东的作战方式。
给他一种浓浓的黄巾军印象,只要打不死,无法一次剿灭,总能死灰复燃,裹挟拉扯出更多的黄巾军。
尤其是裹挟、煽动底层匈奴人、奴隶,几乎与太平道一脉相承。
所以三千骑入河东,花费三千金变成了六千骑;当夜就袭击单于大军,俘斩以及迫降后,几乎全歼。
军队规模进一步膨胀,在牵招姑息放纵之下,奔袭全取平阳的单于王庭,得到了更多的奴隶与庞大财富。
想要坐山观虎斗的牵招也彻底失算,失去了对周边形势的掌控力。
最后复盘到被全歼的乌桓联军两万余人,曹操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很是遗憾。
如果没有乌桓,那被俘的匈奴必然会被处决。
这样的话,匈奴整体就一蹶不振。
又复仇无望,打不过关中兵,明年极有可能集体融入鲜卑,让鲜卑与关中兵对垒攻杀。
结果现在匈奴人反倒成了关中的附庸,自会协助关中遮蔽北方的侵扰。
而西部目前唯一与关中有矛盾的是韩遂,可韩遂这种人,恐怕现在已经派人去关中道歉、赔礼,并将责任推在阎行身上。
某种层面上来说,关中处于无敌状态,即没有敢主动进攻、威胁关中的敌人。
不需要被动防守,关中拥有主动进攻的选择权。
对方的两个重量级盟友,河北与荆州,实际上处于被动防守的收缩势态。
如果明年关中开始向雒阳进兵,那整个中原的人力物力都将被牵扯。
防守的河北、荆州极有可能发动反攻,这对中原的破坏将是致命的。
战场发生在哪里,哪怕这里守军取得最终的胜利,往往也是亏,就看是血亏还是小亏。
本土遭到破坏,那己方许多人的立场会动摇、发生变化。
若无意外的话,明年关中肯定会发兵进击雒阳,以策应盟友。
曹操深感被动,思索着种种对策。
娄圭端着一盘竹简来见曹操:“明公,南阳各类军情在此。”
“子伯啊,你说袁谭可还有效力朝廷之心?”
曹操收敛思绪,拿起盘中竹简翻阅,袁谭带着四千多人从青州到并州,又经关中穿插武关道抵达南阳。
这种大范围的战略转移,让曹操很是苦恼。
尤其是袁谭,这人已经过继给了袁基,在汝南地区的号召力极强。
最为可恨的是袁谭离开关中时,黑熊竟然给了袁谭四千多匹马,其中战马哪怕只有千匹,也足以让袁谭这四千人发生质变。
博望坡一战时,如果刘备或者黑熊手里再有一支千骑队,那么别说夏侯惇、于禁,就连李典三千宗族兵都有可能留在那里。
如果能策反袁谭,让袁谭返回青州,去跟袁尚死磕、争夺河北。
那么将直接斩断刘备的一条臂膀,也能最大化削弱袁尚。
娄圭落座一旁,认真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与必要条件,就说:“明公,袁谭流浪各州,志气沮丧。今依附刘玄德,如丧家之犬得遇旧主,短期内难以动摇其心志。”
想了想,娄圭又说:“据太原方面来报,刘玄德麾下爱将赵子龙颇受黑熊敬爱,欲以五千骑乌桓俘虏酬功。待赵子龙率五千骑抵达南阳,刘玄德将如虎插翅。到那时,袁谭志气坚定,更难动摇。”
“五千骑……”
曹操也是忍不住牙疼,嘬了嘬牙花子,皱眉:“这赵子龙何等人物,竟然能以五千骑酬功?”
官渡相持最激烈时,钟繇穷尽手段说尽好话,才从关中挤出两千匹马给曹操。
娄圭负责荆州方面的情报整理,就说:“此常山真定人,袁绍、公孙瓒相争时,引乡党投公孙瓒,后为刘玄德所重,自公孙瓒处讨要,以其为主骑,掌护卫。刘玄德兵败徐州遁走河北时,赵云于常山募兵,得数百人。”
曹操听着不由皱眉,现在他对赵云有些印象了。
又想到了阵亡的典韦,以及一侧当值的许褚,难道这两个人也有统兵镇守一方的潜力?
赵云以客兵追随黑熊入关中,前期镇守蓝田,这是个不起眼又很重要的位置。
后来调动,在风陵渡整兵三千余骑渡河,期间没有独立作战的战功。
唯一战功就是决战之时,是主要骑将之一。
很多东西都可以造假,但货真价实的酬功五千乌桓骑士做不了假。
说明赵云绝对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特殊功绩,值得这笔丰厚的报酬。
这样一个人带着五千骑返回刘备麾下,曹操就感觉肚皮有点痒痒,仿佛会被赵云戳破一样。
曹操抬手扣了扣腹部,就问:“小贼鸷勇如似狾犬,比之孙策更为蛮横。看他诛王子师三族,迁大姓充实关中之举,与董卓无异。我不知荆州衣冠是何想法,子伯可否讲解一二?”
见将黑熊比作疯狗,娄圭也不觉得过分。
毕竟黑熊诛灭王允三族才是真正的过分,哪有这么诛三族的?
人死账消,以后人人都学黑熊,那还怎么为国家效力、持政?
娄圭想了想,就说:“鄙州乡人亦深恐其害,又恐交恶引来这祸害,如同饲虎。”
曹操听着点头:“我也是如此做想,既怕饲虎时受其所害,又怕虎饿时扑咬,更怕此虎强壮后难以喂饱,最终没入虎口。”
长舒一口气,曹操就问:“难道荆州就无有识之士?”
“仆距离遥远,暂时不知本州英杰之心意。”
娄圭顿了顿,就说:“自茶叶市价飞涨以来,本州围绕茶山、茶庄多有纠纷。仆听闻马寿成隐居南山,也派人到南乡搜集茶树茶种,本州士民多厌恨其贪暴不知足。”
曹操听着皱眉,他对茶山、茶庄经营也是很感兴趣。
他只是朝廷的司空,就现在的战时体制,国库里的东西他可不敢往家里搬。
各方势力眼睁睁盯着,哪怕他独霸朝堂,可曹家的是曹家的,朝廷的是朝廷的,公私财务是两条线。
他也有自己的庄园,可养了那么多的妻妾,就他名义是司空的俸禄,能干什么?
不止是曹操本人感兴趣,他的宗族近亲、妻妾家族,乡党亲戚们,谁不眼馋?
看着娄圭,曹操提议:“子伯可否回乡,一是专心经营产业,二是为朝廷搜集良种。这第三,我也不强求什么,不求子伯与关中为敌,能为朝廷搜集各类讯息,那也是极大的功劳。”
看娄圭沉默不是很情愿,曹操也知道这么直接回去比较危险。
娄圭人在许都,南乡的娄氏族人还能借势,保住娄圭祖传的小茶庄。
若这么回去,那连人带茶庄极有可能被人一口吃了。
故而曹操又说:“南乡伊籍,此公不利于刘表。若能除掉此人,则可断关中、荆州之往来。”
“明公,若只是设计驱逐伊籍,仆尚有一些把握。”
娄圭见事情不是自己能阻止的,就说:“以南乡、荆州是弱兵,实难抵挡关中虎狼之兵。以仆之手段,也不过是借刘表之力驱逐伊籍。余下之事,恕仆无能为力。”
见曹操点头,娄圭又说:“此行凶险,仆要多带仆僮,许多产业也要变卖,还请曹公宽限数日。”
曹操依旧点着头:“是啊,此行凶险。子伯少子可留许都,我养在家中,与子桓诸兄弟为伴。未来若有变故,我视如亲子。”
“那就拜托孟德了。”
娄圭起身长拜,神情复杂看着曹操,忍不住说道:“我南乡兵弱,又有刘玄德这样的强邻,未来纵有变故,非我南乡能左右。”
“我知道,未来有什么变故,皆怨不得子伯,是我有负子伯。”
曹操起身搀扶,看着娄圭疏远神情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娄圭又叹息一声,主动告辞,曹操送娄圭出门,看着走廊里的背影,曹操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
用娄圭,换掉一个伊籍,也不知道划算不划算。
伊籍被敲掉,刘琦、刘表父子之间脆弱的信任必然瓦解。
又有一个虎狼关中在侧,刘备也不会静静观望,再加上孙权,这三股势力有意无意的激化,会将荆州方方面面卷进来,这就不是刘表父子能决定的事情了。
娄圭前脚离开,后脚杜袭就来了,带来一封从关中刚抵达的急递。
曹操翻阅,更是皱眉:“钟元常意欲何为!”
这是钟繇走明面发来奏报,还夹杂着敕使团队的奏报。
之前策封镇北将军的敕使团队目前停留在潼关,现在钟繇表奏黑熊的功绩,开始索要爵位。
几乎明着索要重量级封号,别拿普通县侯来敷衍。
杜袭长拜:“明公,元常公顾虑颇有道理。今关中兵马皆黑贼一人维系,无须假借朝廷官职。若他拒辞官爵,雍凉二州及郡县长吏该如何自处?”
从贼还是弃官,又或者起兵讨伐黑熊?
曹操歪头斜眼去看杜袭,杜袭神色不变,从容讲述:“雍凉及并州,皆为黑贼所有。他若拒辞,不损他根基,只会让元常公等人难做。他若另立,朝廷是该征讨,还是该故作不知?”
杜袭说着又长拜:“伏请明公三思。”
这时候荀攸也走进来,拍拍杜袭肩膀示意杜袭退下,随后才对曹操说:“黑贼兵锋正盛,他若拒辞朝廷封赏,朝廷将进退维谷。”
“我亦知晓其中变化。”
曹操握拳,语气忿忿:“元常竟然为他请封重号!给予重号,朝廷亦无颜面!”
上一个被逼给出重号的是吴侯孙策,袁术称帝逼的朝廷阵脚大乱,为了策反孙策、瓦解袁术的组织,就拿出了吴侯重号。
几乎等于默许孙策自立,只要不追随袁术,朝廷就默许孙策建立一个吴侯国。
吴侯国再刺眼,也是汉室藩属。
见曹操气的脸都发白了,荀攸坐到边上抬手拍曹操的后背,仿佛顺毛捋驴背一样。
曹操稍稍气顺,转而就说:“黑贼猖狂,朝廷也是可以让步的。让我气恼的是元常,竟然如此不顾朝廷威仪!”
荀攸默不作声,不跟曹操争论。
人家钟繇光杆一个,连个子女都无,现在比谁都怕黑熊自立。
黑熊自立,雍凉并三州郡县长吏立刻瓦解。
这样的话,钟繇、韦端的基本盘就没了。
不会有人头硬的非要起兵讨伐黑熊,乱世十几年,这种人不多了。
再说了,后汉迁都雒阳,西州士人谁不记恨?
只是一直没有好机会,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
为了复仇,西州士人真有可能追随黑贼,彻底推翻汉室再立社稷。
论讨灭诸国,西州士人的祖先是专业的。
不是西州士人的忠诚廉价,而是黑熊砍掉的匈奴人脑袋做不得假。
桓灵二帝以来,对外斩首数据目前最高的就是黑熊。
战争成本更是低的令人发指,战争红利高的令人癫狂。
钟繇已经嗅到了下一场灾难的苗头,所以很干脆的抛弃了曹操。
事情就这么简单,曹操伤心气愤的关键就在于这里。
是钟繇的态度变化,曹操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陈宫拒绝投降,主动请死之时。
曹操努力平息怒气之际,郭嘉也来了。
见曹操绷着脸,郭嘉从袖中取出一迭帛书双手递上,低声:“明公,此荆州密报,又关系重大。因不知真假,仆扣留至今。”
曹操感觉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目光狐疑审视郭嘉,郭嘉低头不敢对视。
真的只是一条不怎么重要的小情报,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郭嘉不敢继续隐瞒。
曹操拿起帛书翻开,见是镇南军师蒯越所书,内容很简单,就是刘琦、刘表父子之间宴席时,刘琦说出了黑熊的底细。
是梁国刘氏之后。
遍地刘氏,黑熊如果说自己是宗室,目前谁能证伪?
就黑熊死力扶持刘备、刘琦,自认宗室之后,那这行为就真合理了。
还有扬州刺史刘馥,这家伙参与进去多少?
曹操以为自己眼花,努力定睛去看,一个个文字拆解为偏旁,打着旋飞舞起来。
他摇摇头,抬手揉揉眉心眼眶,又用干涩双眼去看,只觉得视线昏黑,又感觉呼吸不畅。
那口气,似乎很难提上来。
荀攸见状展臂抚背,曹操艰难张口将那口气唤上来,失声:“怎会……怎会如此!”
浓浓的恐惧从大地上涌到双足,迅速漫延到周身、脑袋。
曹操的脸又白了,荀攸瞥到后,也是神情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