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高奴。
军师刘晔大营,营地就立在高奴城邑内。
见阳光明媚,刘晔登上城墙散心。
城墙是垒土板筑而成,这些年没有修缮维护,表面黄泥层都已脱落。
角楼坍塌,风化明显。
北风阵阵,刘晔长叹吐出的白气让风吹散,不留痕迹。
他所督八千人最初进兵不顺,勉强挡住了上郡方向进犯的乱羌。
等匈奴降服的消息传来,乱羌一哄而散;他也整合士兵,等待新的作战命令。
当黑熊向西河开拔时,他也配合向高奴进兵。
前前后后快三个月,他与麾下八千关中兵矛盾越来越大。
不是他指挥有问题,他只是中规中矩指挥调度。
问题在于黑熊所领那三千骑获得了巨大的战利品和功勋,只要没死,现在最次也是个什长,有牛马战利品,也会优先分配女子成婚。
上下吏士离心离德,目前几乎是一种摆烂状态,别说是夜禁,就连斥候侦查也是敷衍了事。
刘晔颇感心累之余,更感惊悸。
余光察觉异动,他站在城墙眺望,就见北方一支迁徙队伍正缓缓而来。
上郡降雪浅薄,更兼风大,所以道路并无深厚的积雪。
故而前线军队抛弃大部分雪橇,驱赶缴获的兽群,与解救的男女们一起顺上郡、关中驰道返回关中。
至于雪橇只能留在榆林一带,等待明年启用。
上郡驰道,黑熊坐在一辆高车上。
匈奴人擅长造车,车辆造型与汉密切交流过,所以形制类似。
可现在匈奴人内迁后,开始使用更为高大的车轮,这种车轮直径六尺有余。
刘豹进献给黑熊的这台高车配备十二匹马,车上就搭建着毡房,是一座移动的帐篷。
车轴摩擦悠悠作响,黑熊闭眼浅睡。
汉地大乱,匈奴人吸纳了太多的技术力量。
日常使用的车辆和帐篷都有了形制方面的改进,车辆变高变大外,帐篷结构更接近蒙古包。
蒙古包,使用最少的材料,获得最大的使用面积,而且结构格外稳固,能抵御风雪。
唯一的缺点就是严冬时节排烟、生火不方便,但如果配合成熟的火炕、排烟,那么现在的匈奴人将拥有对抗塞外大风雪的能力。
但这样的话,匈奴人会更依赖燃料。
煤不好挖,塞外可怜脆弱的原始森林估计会被破坏一空。
想到森林,黑熊观察驰道两侧的远近山坡,凡是易于开垦的缓坡,如今生长着低矮灌木;凡是深远、险峻的山坡,必然存在各种松林。
这里冬季强风吹刮,地面和大多数坡面都存不住雪。
露出的地面比较奇怪,有大片的黄土,也有大片的黑土。
有时候一片山头可以诡异到黑土、黄土纠缠。
黑熊斜眼观察远处的一片密林,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些树木最粗壮者,砍伐后足以给故宫做栋梁、支柱。
拿来造船,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思索间,他微微皱眉,右手中具现鹅毛笔,抓起一片木牍就书写‘陕津造战舰,袁曹惊乱联合’。
等袁尚坐稳、扛过河北这一轮天灾后,对自己这个盟好的依赖性严重下降。
自己对袁尚的作用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曹操,让曹操无法全力侵攻河北。
袁尚对自己来说也是类似的,拖住曹操,别让曹操滚雪球就行了。
所以等到袁尚立足稳固,兵精粮足之后……要么鲜于辅倒霉,要么张燕黑山军倒霉。
获得足够的军事威望,袁尚自然会拥有新的想法。
还有曹操,哪怕自己有攻灭曹操的军力,也要避免、克制这种事情发生。
让出舞台,让他们去跳。
否则进攻猛烈,袁尚肯定会对自己下手,策动内应,联合匈奴、凉州。
就算攻灭曹操,也会损伤根基。
再说了,攻灭曹操图什么?
图曹操的妻妾,还是图许都的天子、公卿百官?
所以关中大力发展造船业的同时,不能在陕津制造大量战舰,储备一批运船就行了,免得刺激袁尚。
想了想,黑熊又在木牍上书写‘以林为边,牧养牛马’。
前汉充实边郡,移民数百万,为的就是与诸胡争抢生存资源,从微末处挤压诸胡生存空间。
众多的移民,可以就近征募士兵,制造军械提供粮秣,是前线生产基地。
现在的困境是人口寡少,没有向边郡移民的余量;而移民数量不够,站不住脚,会被反向蚕食同化。
想要重建边防的话,必须步步为营向外推进。
建设一个个营寨,以营寨为节点封堵重要通道,相互引为支撑;耕牧屯戍一体,再配合俘虏来的奴隶充当廉价劳动力,农闲时用这些廉价劳动力种植林木。
依托地势走向,用人工林连接原始森林,形成一个个相对封闭的放牧空间。
人口有限,农耕区域有限,其他更为广袤的区域用来放牧牛马。
几十年后栽植的树林成型……哪怕这些人不上税,也能起到边防的作用。
边郡人口越是集中,那防守的压力反而越小。
最怕的就是处处都有人,任何一个沟口、峪口都要派兵驻防,弄的跟鸡蛋壳一样。
降低冗杂人口,用树林迟滞诸胡的移动效率;一个个屯戍营寨充当物资补给点,然后打仗交给专业的人来打。
外围戍守工作交给匈奴,让匈奴去跟南迁的诸胡争抢生存资源。
遇到匈奴难以解决的问题时,自己再出兵;当匈奴成为问题时,就解决匈奴。
熬到铺设铁路,生产力大爆发的时候,匈奴就有了其他的使命。
遥想着铁路,黑熊露出笑容。
铁路背后的工业能力和物资运输能力,可以征服任何一个种族。
等到未来,吕布这样的存在用来敲大锤……全自动人力流水加工线。
只要自己学会,就等于它们学会;有合适的工具,再有材料,自己掌握技艺,就能遥控它们进行生产,还是一步到位的精加工。
思索间,渐渐靠近高奴城。
刘晔引着主要军吏已在路边等候,黑熊下车就见刘晔一脸委屈强作欢颜:“军师久等了。”
“仆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何罪之有?军师言重了。”
黑熊上前将施礼的刘晔扶起来,并说:“我才能这么顺利的撤军归来,此皆军师策应之功呀。”
说着黑熊又将其他行礼的三名千人督搀扶起来,刘晔所督八千人,抵达高奴前线的只有三千人,另外五个千人队布置在高奴以南。
刘晔引着黑熊走向高奴城,黑熊却左右观察周围山势,指着南面一处头颅一样的高山:“城中拥挤,我想去宽阔处。”
“就依将军。”
刘晔笑吟吟应下,几十个人骑马绕过一个个临时营区,绕山梁小路到山上。
没有积雪,只有各种灌木,也没有高大树木。
黑熊左右观察,点着头:“果然是好地方,我慑服匈奴,荡灭北地诸羌,收复三郡。此功虽不及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但也足以刻碑为纪,宣留后世。”
刘晔点头:“此应有之事也,将军可是要在这里刻石立碑?”
“我想立一座高塔,春耕后我会再来这里,率吏士督造此塔。”
黑熊左右看看,他不清楚附近的煤矿信息,采石为砖成本又有高昂,可烧砖的话同样高昂。
观察远近群山,就说:“高奴今后就改为延安,取延续安宁之意。”
刘晔应下,却见黑熊身边有跟随的书吏捉刀在木牍上刻字,就问:“将军,上郡郡治是在榆林,还是在延安?”
“暂定延安,未来匈奴各部出塞迁入美稷周边,上郡郡治迁入榆林。”
黑熊扭头看刘晔:“上郡郡守一职,我有意表奏军师。”
将近三个月时间,刘晔此刻的地位远不如渭北之战时的地位。
部属的离心离德,刘晔的影响力下降到了极点。
他统兵、指挥不存在问题,有问题的是无法填满麾下八千关中步兵的精神、物质需求。
黑熊将全军吏士的需求拉的太高了,别说初次统兵八千的刘晔,就是马腾、段煨这样的宿将,都无法满足吏士的需求。
别说普通吏士,就是中高级军吏,也已经不是马腾、段煨能满足的了。
虽然这些中高级军吏知道马腾、段煨指挥能力优秀,但又有几个人能克制追随强者、鲸吞各方的逐利本能冲动?
刘晔听了不由沉默,军师再不受重用,也仅仅次于黑熊,比属吏之长的长史还要隐隐高出半截。
距离黑熊越近,能撬动的资源就越多,影响力也就大。
现在的上郡,有什么?
大概精心耕耘三年,压制散乱杂胡,上郡编户齐民后,他这个郡守才能过平稳日子。
否则前脚端起碗吃饭,后脚就要骑马去追杀作乱的小杂胡。
黑熊也不着急,自己即将运作新的官职。
大司马是上公,要以公府治理关中,这种情况下,刘晔这位军师就很尴尬。
就连长史陈震,也要挪一挪位置。
刘晔平复心情,思索询问:“将军能给上郡留多少兵马?”
“我给你五个营戍军,这些戍军会由关中兵轮番服役,其中有一个骑营。”
“榆林今后十几年时间里会是右贤王部的王庭,我会派亲戚充任右贤王,有他拱卫边塞。”
“我对上郡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与他联手,任期内肃清境内杂胡、盗匪,给我一个干净的上郡。”
黑熊看着刘晔,尽可能用诚恳语气:“我与河北已有协商,以我破降匈奴、收复三郡之功勋,理应拜为上公大司马。待卿任期圆满,我以京兆尹相待。在此之前,京兆尹虚设。”
刘晔终究是个年轻人,有些经不起这么大的起落:“是,仆领命。”
黑熊抬手拍了拍刘晔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长安非是乐土,我开春后会在甘泉山修筑堡垒,做我大司马公府驻地。卿在外安心理政治兵,这是无数人羡慕的职务,不要嫌弃。”
“是,仆明白将军苦心。”
刘晔点着头,收敛情绪:“形势诡异多变,仆会为将军看好上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