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会稽,长山县。
一场大雨之后,空气格外湿润,这种清凉是短暂的。
还未到午间,县东郊外的闾里就略显闷热。
闾里外的码头边,留赞拄着拐杖驻望河面船队。
三十几名仆僮已在码头边上等着,随着船队抵达靠近码头,这些仆僮上前与船上的水手们一起卸载粮食。
留赞笑吟吟看着一跃下船朝自己大步而来的弟弟,他的弟弟留献,是周瑜的亲卫。
留献上前拱手长拜:“兄长!”
“回来就好!”
留赞上下审视弟弟,见他完完整整回来,笑容更是洋溢:“我听说你跟着周护军去了关中?那黑镇北是何等模样?”
“少年英雄,今年只有十六岁,胜过吴侯!”
留献搀扶自己兄长走到码头近处的酒庐,待留赞坐好后,留献才摘下犀牛皮盔,坐在留赞下首继续说:“周护军返回不久,就听说蔡伯喈公遗留的金简书出世,甚是遗憾。”
留赞听着右手握拳,忍不住砸了自己跛足一拳,也是遗憾不已,长叹说:“前后吴侯三千兵马渡江创业,如今又有黑镇北白手起家,这正是英雄建功立业之时,可恨我这腿!”
他十六岁时举为郡吏,黄巾贼吴桓见孙策遇刺身死,就率部下山抄掠,留赞随军截击。
留赞阵斩吴桓,但搏杀之际,吴桓临死也一刀砍伤了留赞的脚筋。
虽然立下军功,但人废了,官也没得做,这两年只能回家经营产业。
听到年纪更小的黑熊孤身创下这么大的基业,留赞心绪哪能平静?
江东稍有些地位的人都知道,黑熊起家的人手,还是抢的江东商船。
一个名不经传的六百石从事宣良,都成了关中的丹水漕运总管。
至于张定、陈阳之流,更是没人知晓的走卒、仆僮出身。
宣良、张定等人目前的成就,也间接激发了江东军的士气。
这些中下级军吏、老兵、奴仆可以追随黑熊创下这么大基业,那他们这些孙坚、孙策的元勋旧臣们,难道会比这些人差?
江东军士气普遍高涨之际,上游江夏的荆州军士气则出现下降。
留赞感慨之余,控制不住情绪,握拳反复捶打自己的跛足。
留献上前抓住他的右臂,低声劝说:“兄长,黑镇北麾下有神医李封,据说此公家中三世侍奉老子庙,医术通神。黑镇北麾下吏士悍不畏死,皆因此公医术惊人。凡经此人之手,重伤吏士往往都能痊愈如初。”
留赞闻言愕然,停下手,追问:“我弟细说。”
“是,弟随周护军潜行到关中,听闻李神医之事后,亦多做打听。听闻凡是黑镇北用兵之处,李神医必在军中。凡李神医在时,黑镇北麾下吏士舍身而忘死,赴汤蹈火前赴后继,纵是坚城,也能强袭夺城!”
留献又讲了个几个他听过的故事,对留赞又说:“现在周护军与关中有马匹交换湘米一事,汉水漕运舟船往来不歇。兄长若是有意,可随弟前往洞庭,登船向北进入南乡地界,待丹水漕运开通,兄长可至关中。”
留赞听了却皱眉:“我寸功未立,李神医岂会援手医治?以我这样的出身,恐怕是见不到李神医的。”
“兄长,若是揭发周护军所委奸细呢?”
“不可。”
留赞厉目,警告盯着弟弟:“黑镇北有天人之姿,岂会重用无节小人?这等言论,阿弟不可再言语。”
“是,弟明白。”
留献又说:“那兄长……”
这时候一个路过推车的宾客突然上前拱手长拜:“恩公,小人乃黑镇北乡人,因与黑镇北走散,故流落至此!”
“张俊?”
留赞上下审视,张俊本就生的面目堂堂,身形雄壮;江东地界,如他这样的江北流亡士人有很多。
说是留赞的宾客,实际上干的就是雇工、仆僮的工作;干的时间长了,人情欠多了,可就真的变成了留家的世代仆僮、部曲了。
张俊神情自若,不理睬一旁留献的惊疑审视目光,对留赞说:“恩公之足伤,对李先生来说,不过开一刀,吃两剂汤药的事情,实属微末小事。”
又对着留献说:“我乃东平张孟卓从弟,因追随温侯故得免雍丘之祸。黑镇北之出身,恕我不能细说。”
留献笑了笑,示意周围几武装部曲退后,起身取来一个低矮垫子邀请张俊入座,并笑说:“我在关中时,听许多人说黑镇北乃吕温侯之子,又听荆州人说他是宗室出身,这是真是假?”
“温侯子嗣实属谬论。”
张俊落座,拿起脖子上的布巾擦拭手上汗水,虽然是短衣,但也坐姿挺拔,对留赞说:“黑镇北出身王室。”
“王室?”
留赞看张俊严肃模样,也觉得有些可能,豫州六郡国,有四个国,这就是四个王室;再算上周边兖州、徐州与青州的王国。
大概也只有王国,才能实力和底蕴教导出黑熊。
毕竟白手创业太过于惊奇,大概率黑熊左右会有王室旧臣追随。
陈王刘宠的信息浮现于留赞心田,刘宠与国相骆俊被刺杀,陈国败亡,在陈国士人的推动下,陈国的军队、物资尽数落到袁术手里。
袁术势力得以重振,但很快就将陈国基业败坏一空。
除了陈王之外,其他藩王武力严重匮乏,不像是有远谋的样子。
也只有陈王刘宠,有魅力能让许多老臣、武士舍身忘死的护卫子嗣。
张俊不想待在江东继续推车、砍树抄账本,他想离开江东,这里太排外,他张邈从弟的身份,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受不了江东的潮湿气候,哪怕是冬季,他也感觉自己快发霉长蘑菇了。
机会就在眼前,留赞的跛足腿伤在他看来真的只是割一刀的小事。
外伤都好处理,各处都有能处理外伤的医师。
最难的是内伤,可那位白鹅帅黑镇北手里流出来的一颗桃子,就治好了他的腹中虫病。
只要把留赞带到关中去,只要治好留赞的跛足……哪怕留赞死了都行,只要自己能返回北方就行了。
不求什么大富大贵,能出仕,娶个妻子,传承家业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张俊是真的有信心治好留赞的跛足,留赞两兄弟也被他的这种自信所感染。
留赞想了想,就说:“观黑镇北创业之势,犹如迅雷烈火一般。我家虽是县中豪强,在江东实属小姓。我本残疾废人,孙氏负我,今投关中黑镇北。若能侥幸治愈残疾并得以出仕,是我的幸事,也是家中之幸。”
留献本就有这方面的打算,少年时仰慕的兄长残疾后意志颓废消沉,这让留献很是难受。
见兄长立定主意,留献就说:“弟这就请命,会送兄长前往南乡,一路护持。”
“不可。”
留赞神态冷静:“大兄在外做事,你我兄弟不能同船而行。我出发后,阿弟请辞归乡,当以家业为重。”
留献面有不甘,这时候张俊也开口:“我家便是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想到雍丘城破,被杀的张邈、张超全族,留献拱手:“弟明白了。待兄长启程,弟就向孙会稽请辞。”
他是周瑜的护卫,但隶属关系在于会稽郡守孙权这里。
此刻的周瑜,正拿着许都发来的情报在观看。
华歆已经在路上了,这对华歆来说是故地重游,所以华歆一路上走走停停,没少问候、拜访昔年友人、故吏之家。
所以相关情报,先华歆三步摆到了孙权的桌案前。
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个姐夫弘咨在,以周瑜与孙家的关系,这其实是一场家宴。
弘咨不参与军事,今天纯属作陪。
待周瑜看完思索,孙权才问:“公瑾,我军固然有意讨伐黄祖,可曹操命我于四月出击,未免轻我江东。依公瑾来看,我军该观望时变伺机而动,还是配合曹操?”
这种场合故意说曹操的名字,可以给人一种双方地位大致平等的感觉。
“将军与曹操同为汉室天子之臣,何必听他号令?”
周瑜也是没想到,袁尚竟然这么猛,虽然打了曹操一巴掌,但也让曹操重心向南,这对江东来说绝非好事。
之前曹操重心始终在北方,需要江东牵制荆州。
所以去年曹操逼迫江东献出子弟充任人质时,江东拒绝的底气,就在于曹操舍不得河北,不会拿江东开刀。
可现在不一样,如果曹操失去独霸的优势地位,绝不会再讲究什么长远战略规划,那真的会逮到什么吃什么。
见周瑜这样说,孙权心中满意,可神色依旧不安。
谁也不清楚现在的曹操,究竟想干什么。
如果曹操一鼓作气吃掉荆州,半包围江东,淮南又有一个以仁德出名,四方仰慕的扬州刺史刘馥……真到那一步,江东会立刻瓦解。
这样的话,他孙权,真的就变成了汉室臣子讨虏将军、兼会稽郡守孙权。
而周围的郡守、将军、中郎将们,也都会原地变成汉室的臣子,与他孙权同为汉室臣子。
同为汉室臣子,他孙权没道理听曹操的;那周围的其他将军、郡守们,又有什么理由听他孙权的?
没有名器容纳、包裹、控制部属,是孙权最大的短板;就连军事威望,孙权也是急缺。
孙权连个关内侯、亭侯的爵位都没有,周瑜、徐琨、孙贲这些兄长们,都找不到合适的臣从称呼来称呼孙权。
不止是他们尴尬,其他人也都尴尬。
所以现在只有孙讨虏、孙会稽,还有没有什么君侯、主公、吴侯、至尊、扬州牧、大魏吴王。
看着孙权不安神色,周瑜解释说:“将军与黄祖乃是世仇,此仇不共戴天。兵战无小事,岂可因曹操授令而擅兴军事?当依天时而动,以破敌取胜为要,而非是讨好曹操。否则一战如此,今后循规蹈矩,再无出头之日。”
“公瑾所言,正是我心里所想啊。”
孙权点头,目光炯炯:“我军可以讨伐黄祖,绝不是为他曹操牵制荆州,而是要为我江东除上游之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