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东郊,鹰台。
又是一年春夏灿烂之时,草木茂盛又未入伏,最是利于踏青、郊游。
鹰台之上,刘表端坐主位,仰头看着天空盘旋的群鹰。
比之去年,明显多出十几头。
但台上宾客,少了不止十几人。
这段时间里,刘琦地位越发稳固,为了断绝刘表的其他念头,遂上表朝廷,表刘琮为九真郡守,发配到了交州。
如今的刘表,今日宴席,只有三子刘修、女婿王凯,以及襄阳名士许汜、刘备使者简雍作陪。
台上八方焚香,春风吹卷,香气环绕台上,气味浓郁芬芳。
一班歌舞伎退下后,刘表抬起手轻轻拍响,就有仆人端来两盘关中金币。
简雍与许汜互看一眼,关中的金币已经通过南乡向荆州开始流通。
原本五万金的采购,许多物资本就存在溢价情况。
关中又不肯支付实打实的黄金,弄这种精美的金币来支付,对一些豪商、大姓来说,确实有些亏损。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胡商的金币,胡商的金币,在交易时也是以重量、含金量折算成五铢钱使用。
黄金与五铢钱之间的官方汇率,曾经也存在波动,因五铢钱贬值,以及黄金不流通的原因,一金一万钱变化到了一金两万钱。
而眼前,商业繁华的荆州自然不缺嗅觉敏锐的人,是个人都知道精美金币背后存在巨大的利润。
这种利润并不算多么危险,无非就是关中方面以市场方式用金币、新五铢钱换走黄金、铜、旧钱。
可这种金币持续对外流转,会有一种命脉被关中扼住的危机感。
刘表这半年来越发的清瘦,望着两盘金币,对许汜、简雍说道:“南海之胡商在襄阳市肆见了大司马所铸金币,故而彼辈对关中颇为向往。只是杨虑染疾暴亡后,关中严禁各县吏民无故往来,也禁止胡商入关。”
这时候许汜拱手:“君侯,胡商也托人求到了世子这里。我等推测胡商是觊觎关中铸币技艺,故一并拒绝。”
难道只有胡商眼馋关中的铸币技艺?
简雍不言语,就听刘表老神在在继续说:“胡商那点心思瞒不住我等,又如何能瞒住大司马?”
这时候许汜又拱手打断:“君侯,胡商贩卖多是奢侈之物。据仆所知,大司马生性简朴,素来不爱奢靡之物。若是向大司马讨要通关文书,看在世子颜面,大司马不会拒绝,却会生出不快。如今各方争相讨好,君侯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仆不知这是何道理。”
刘表笑容收敛,仿佛死人一样的目光盯着许汜:“你的意思是,以我荆州百万户口,二十万带甲之士,也要屈身示好?据我所知,关中乏粮,军民采薇、桑、野菜而活。如今却要大肆供给稻米,这不是养虎为患又是什么?”
“君侯所言有理。”
许汜这回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了,端坐着微微扬起下巴,鼻孔对着刘表:“今关中虎狼之师俯身食草,是大司马畏惧我荆州富庶强横?还是说,关中吏民生来就喜爱吃薇桑之属?”
“今丹水漕运不利于北运,其北端商雒积蓄舟船不下七千艘!”
“若不卖粮,大司马提兵来取,谁能相抗?”
许汜展臂指着江夏方向质问:“孙权随时能发兵来讨,难道指望黄祖东拒孙权,还能分兵助战于南乡?”
“呵呵,我非无知小儿,休要拿这等言语糊弄老夫。”
刘表花白胡须抖动:“关中乏粮,吏士疲敝,只有一击之力!挡住他们,其攻势自溃!见他失利,关陇英杰之士起于内,内外交困,民又乏粮,他岂能长久!”
“等关中粮食丰足,十余万大军顺武关道而来,后劲充盈,兵锋盛锐,谁能相抗!”
刘表指着两盘金币:“这就是他的野心,未来秦楚之地流通钱币皆出于他手,百姓知他而不知我,衰亡之日不远矣!”
见刘表情绪颇为激动,言语很是正义。
许汜露出笑容:“诚如君侯所言,如今之关中,确实只有一击之力。只是量我荆楚人力物力,实难抵御这倾力一击!”
他瞥一眼简雍,又质问刘表:“去岁大司马在万山下阵斩蔡瑁,其势尚弱,为何君侯不与他殊死一战?”
说罢许汜扭头对着简雍说:“宪和不算外人,可以给个公允话。宪和说说,去岁君侯主政时尚且不愿与大司马玉石俱焚;怎么到了今日,反倒开始鼓动世子与大司马结为死仇?”
简雍见刘表也看自己,就对许汜陪笑:“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君侯另有顾虑,见大司马小而强锐,有意蓄为外藩。未曾想大司马孤军入关中,如蛟龙入海,一发不可收拾。待到今日,大司马诚为天下强者,君侯所虑有理,许从事顾虑亦有道理。”
“你倒是会说。”
许汜瞥一眼简雍,举杯向刘表示意:“君侯,且满饮。”
刘表举杯垂眉看了看酒液,简雍也端杯陪笑,解释说:“不是我有意讨好,而是大司马非常人所能预料。我等皆是常人,顾虑不足,实属正常,何必引为遗恨?”
“宪和能言善辩。”
刘表点评一句,又看向毫不给自己面子的许汜:“卿亦善士也。”
说罢,三人一同饮酒。
许汜对刘表的评论不置臧否,也就现在刘表的牙齿被拔光了。
不然他还真不敢这么‘率性’,更不敢当面讲述。
一杯酒入肚,刘修起身游走桌案之间,为三人分别打酒。
刘表转而就说:“原本五万金就是五万斤金子,是五亿钱,大司马推出金币,这就变成了八亿钱。”
这种花钱的方式,刘表神情之间多少有些羡慕。
这时候简雍等待刘修斟酒完毕后,就笑说:“君侯若是觉得不好,可以晓瑜荆州士民,今后不收金币,就收黄金。”
刘表笑笑:“商人争利,这可不是我这老朽之人能约束的。”
说着又瞥一眼许汜,许汜没搭理。
没必要处处顶着刘表,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也有些事情,不需要争辩也是明摆着的。
比如曹操的杀全家,吕布这样的重量级诸侯都被杀全家了,未来等曹操势力更大的时候,又怎么会放过其他诸侯的家室?
而黑熊呢,就诛了个王允三族,并没有扩大化处理,要说严重,也只是派人去族田里撒了一些盐,做了诅咒。
真正下狠手,是太原、河东豪强从叛……就这,也只是尽数进入关中罢了,还从二郡从叛豪强家族择选精壮,点选了六千敢死兵。
未来这些敢死兵斩够首级,才能退役;否则服役期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要补足六千敢死兵的编制。
一船船的物资运抵南乡,卸船检验后搬到竹棚仓库等待丹水漕运通航后向北方运输。
而一箱箱的精美金币,也就这么快速向荆州各处漫延。
宛城东郊水河畔,刘备坐在一颗大桑树下正专心编织白旄。
他双手灵活,不多时一副尺长的白旄就打结扎好。
白旄可以当盔饰,也能挂在腰间当饰品,也能给兵器或者别的什么做装饰品。
凡是军中作战勇猛的吏士,刘备都会赐下自己闲暇时手工编织的白旄。
以至于他的亲卫队尽皆白旄盔饰,与曹军作战时,曹军见到白旄兵,但凡有些经验和见识,都会主动退避。
刘备平日制作了许多,但从来不会滥发,宁可多余的白旄在库房里吃灰,也不会拿来廉价使用。
他将新扎好的白旄捋了捋,装入木箱后,才发现徐庶、赵云一起来了。
南阳春耕很顺利,哪怕是荒废的田地重新开垦,因为河流灌溉以及南阳大姓遗留的各种水利设施,所以刘备这里不需要分出多少人力,就能完成今年农田的用水需求。
等刘备将其他材料收好后,就问:“元直所来何事?”
“臣为防涝而来。”
徐庶将一卷竹简递上:“河北旱灾有向中原扩散之征兆,天上降雨乃是定数,河北、中原少了,那荆楚、吴越之地便可能会多一些。”
“防涝?”
刘备翻开竹简,是徐庶统计的今年开垦的田地,都是临河易于灌溉的田地。
为了方便耕种开发以及后续的运输,军屯、民屯据点也都沿着大小河流展开。
但他们的元从骨干军吏几乎都是北方人,没有经历过南方的暴雨涝灾,也没有见识过南阳发洪水时的样子。
所以根本不清楚河流附近的洪灾破坏区域,说不好许多人为了方便,今年开垦时就把军屯据点建立在河边。
河边好处很多,用水方便,也方便装卸物资。
刘备看完后,敛容:“此事不容忽视,劳烦军师巡查各处,务必多方请教当地老人。”
“喏。”
徐庶施礼,又说:“荆楚商贾云集南乡,南乡马价上涨明显,颇为怪异。”
“如何怪异?”
“一时难以查清,臣想出售驽马五百,有这五百匹驽马,多少能查出一些。”
徐庶神情疑惑,不确定说:“据臣所查,前后两月间约有七八十万石湘米运抵南乡,贩卖所得金币又购马。关中流出的马匹几乎都是官马,这些卖湘米的人尽数收购马匹,马价与日俱增。”
顿了顿,徐庶又说:“最初臣怀疑是伏波将军在用粮食交易马匹,如今再看,臣怀疑是江东人,只是没有证据。”
刘备原本都快躺下了,现在一骨碌翻身坐起:“军师的意思是荆南四郡依旧不满刘琦,与孙权勾结?”
“是,刘景升征辟桓阶为幕府从事前后不到半年,桓阶就引病返乡,也不曾出仕于伏波将军。可见,荆南之士不忘朝廷。”
徐庶耐心讲述,不能指责荆南士人勾结江东,而是他们依旧傻乎乎的遵奉朝廷。
哪怕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可那终究是朝廷,是天子所在。
江东军目前是配合许都朝廷做事的,认许都天子,也认司空曹操,孙曹两家还缔结了婚约同盟。
所以许都朝廷写空白诏书给孙权,孙权策动、驱使荆南士人的难度很低。
刘备皱眉去看赵云:“子龙所来何事?”
“末将配合军师调查关中马匹流出一事,如若是江东贼子假荆南之手盗买马匹,末将想半路劫杀。”
赵云浓眉大眼,一本正经说:“黑大司马并无售卖马匹给江东之意,我等盟好,有义务维护黑大司马的禁马方略。”
“禁马方略?”
刘备听了哼哼作笑,这只是各方结盟的条件之一,限制的是曹操那里的马匹。
不过把江东囊括进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想了想,刘备就看向徐庶:“这件事情军师与子龙一起去做,不要吝啬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