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城,张肃、王甫、黄权等人先一步返回。
他们身后,是奔赴成都赴任的新益州刺史李封。
如果雒城方面同意,李封经过时出城迎接即可;若是执意反抗,李封入成都时,就到了双方开战的时刻。
打仗最麻烦的就是前期调兵,以及后期追剿残兵。
如春秋时那样双方合兵一处,一场决战定胜负才是高效率的战争方式。
雒城内,张松坐在主位,捧着一卷帛书,上面的金简书虽然确实让他眼前一亮,可字迹要求让他心情沉重。
本以为按着传统或常识,许多降臣会擢入大司马幕府。
哪怕起步低一些,也能熬资历,外放县令长,一步步升上来。
可对梁王国降臣的处理就显得有些粗暴,几乎没有简拔、擢入大司马幕府的人。
只给出一个名单,要将一批蜀中大姓、名士代表,以及优秀青年士人迁往长安大学。
张松可不想离开蜀中,也不想去长安大学。
他对长安大学也有所听闻,自然清楚王粲、蔡学将长安大学视为禁脔;自己这批蜀中大姓、名士抵达,不管有没有那个意思,一定会引发王粲等人的反击。
长安大学会被搅乱,王粲、蔡学在意的是未来长远利益;可现在蜀中本就有丰厚利益,何苦去跟那些人去争什么未来收益?
但黑熊给出的条件十分苛刻,除了如似人质的‘充实长安大学’计划外,还剩下一道仿佛要将蜀中大姓逼反的检地令。
虽然不涉及利润最丰厚的蜀锦产业,但土地才是一切的根本。
检地令不涉及人口,也不涉及田税,只是单纯要统计各县的田产。
但掌握了田产,等于间接掌握了当地的人口数据,以及税赋潜力。
张松将帛书转给王商,不快问:“国山,大司马真要检地?”
“是。”
王甫端坐下首:“绵竹所屯乃虎狼之师,大司马固然能约束其众。但仅仅靠严令、威刑是难以长久的。故而要施行检地,若有违抗、瞒报者,自会沦为虎狼的口粮。”
王商放下帛书转给身边一个高氏大姓,阴着脸说:“今日能检地,明日就能稽核各家资产,后日就会制定重税。”
高氏大姓将帛书转给下首一个人,似笑非笑说:“今大司马纠合汉中之众,邀结东州兵心,前后能受其驱策的不下十余万兵马。此皆详实可查之事,还请诸位慎重。我高家传家不易,检地也可,重税也可。”
帛书往来传递,传到王累手里时,他说:“我益州本是天下之偏隅,文化不昌。今中原大战道德不存礼仪失散,而本州不退反进,若如大司马所令,使大儒、经士充入长安大学,就恐本州后继无人。”
如王累忧虑的那样,很多人对大儒、名士迁入关中并没有多少抵触;迁走这些舆论领袖,这部分人的影响力消退,等于其他人在本地士人群体中影响力上涨。
可后果也是沉重的,会让后辈失去良好的教育。
教育差,就容易被骗;被外地人教育,以后就会向着外面的人说话,这后患更大。
大厅内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因无法找到切实可行的应对办法而显得急躁,讨论声音也趋于喧哗。
上首张松独坐,自然也清楚蜀中毫无反抗的力量。
剑山栈道被突破,哪怕蜀中有抵抗、对抗对方的兵力和士气;可大多数人家业丰厚、殷实,反倒生出了怯战、避战、投降输一半的心思。
战争成本拔高,风险暴涨,死亡会波及自身时,没几个人会愿意支持全面开战。
这输了,不仅仅是资产减少那么简单,王允之三族,河东、太原抄家的广大士人就是前车之鉴。
益州的富庶,使得这些人很想反抗,恨的牙痒痒,可就是顾虑重重舍不得拼命。
再说了,益州就这么大;没有外敌的时候,内部斗争也是激烈的很。
这种场合,谁敢发表极端言论……真有可能会被仇家记在小本本上,然后转呈大司马幕府。
当众讨论不出什么,反倒是这种乱糟糟的气氛,让有心抵抗、决死捍卫自家利益的一些人选择闭嘴。
早早暴露出来,毫无益处,实在是太亏。
嘈杂会议结束,张松也格外疲倦,与兄长张肃返回偏厅饮茶。
没了外人,张肃才说:“大司马能勒军驻守绵竹,是其威德所在也,我州实该承恩。今其军心沸腾如似热油,若遇点滴星火,便是燎原之火。以愚兄观之,检地令便是安抚军心的手段,以此搅动本州,使愚者自取灭亡。大司马也可得愚者资业,以飨吏士。”
张松缓缓点着头:“检地令不过是皮毛,我自不会在意。就连征我去长安大学任教一事,我也是欣然。我唯一所虑,就是敌强我弱,蜀中无有自保之力。若是天变,唯恐蜀中沦为中土一样的废墟、荒野。”
张肃听了也是默然,益州的精华目前来看就是巴蜀二地,蜀中是广汉与蜀郡。
羌氐眼馋了益州数百年,准确来说是羌人眼馋了益州数百年、上千年。
南下的羌人被群山遮挡,被巴人击败,南下无望的羌人只能东迁,形成了东羌联盟。
而之前南迁过程中,分化出了氐人部族,氐人是熟羌演化而来的,可以视为汉化的熟羌,是汉羌。
氐人杂在羌人、巴人之间,成了缓冲。
益州不仅征用、雇佣巴人当仆从军、雇佣军;也用周围山区的部族,这些部族用服役的方式代替税赋,作为与益州官民相处的成本。
诸夷因此被就近编为守关军、射猎军,充当治安力量,同时也负责将山野更深处、更野蛮的山民隔离,以保证益州核心区域的安全。
正是这种稳固经济利益驱使下,广袤益州虽然不时闹出夷兵作乱,但都能快速抚平。
哪怕刘焉、刘璋父子期间,战争频率高,但都是速战速决,没有引发什么持久战。
就因为战争都在核心区域内,都无险可守,只能决战。
优越的地理,长久经济利益发展形成的守关军、射猎军传统导致益州几乎没有边防压力,所以核心地区的军事传统衰败的也快。
蜀人有太多可以谋生的方式,再不济逃到山里当山民也能吃树皮活下去,何苦去当兵?
民间军事氛围不强,而这种特殊的地理与夷人守边的传统……一旦北兵暴虐,到时候遵循传统守边的各方夷人怎么可能坐视北兵抄掠施暴?
这种内外合力剿杀下,蜀中男女能活几个?
张松不认为自己去了长安大学就会失去机会,他顾虑的是北兵失控,引发各方夷人联合剿杀。
到时候他这样的名士,岂有独活的机会?
就如张肃所说,北兵处于随时失控的状态。
不是北兵癫狂,而是这一代人受够了穷苦灾难,见不得蜀人殷实富庶又武力孱弱的生活。
站在一个兖豫人,或关陇人的角度来看,无端的愤怒就会滋生……凭什么蜀人能过这样美好的生活?
而蜀中,肯定也不缺要钱不要命的人。
张松神情此刻格外的平静,他是真的不想看到蜀中繁华被毁灭;北兵失控,是第一种毁灭的灾难源头。
还有源头,那就是强横约束军队的大司马遭遇意外。
这个灾难爆发时,北兵们或许一边哭嚎惋惜,同时疯狂抄掠杀戮、施暴于蜀人男女。
深入想了想,张松口吻强硬:“成都之府库,恐怕难以供应大司马犒赏全军。我欲变卖桑田购换布帛,捐赠大司马,以表心迹。”
看着犹豫、舍不得兄长,张松又劝:“大司马基业稳固,你我兄弟各居要职,何愁产业?以如今大司马威势,若遭遇陈先王之难,势必天下如蒸如煮。你我兄弟之族裔亲戚,又岂能独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