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王灵徽已经将叶灵珊视作自己的师侄媳妇了,还将自己贴身收藏的那对鸾凤碧玉送给了对方,叶灵珊起先还道是对方送给自己的见面礼,却不想中午叶一城在摘星阁里宴请王灵徽,席间提到了两派联姻这件事,陪坐的自己才知道爹娘竟是准备将她嫁到云山门去。
叶灵珊没有吃完宴席就找了借口匆匆下席了。
从摘星阁下来的路上,她整个人失魂落魄,途中有师兄师姐和她打招呼,她也是充耳不闻,等回到自家小院,她再也忍不住,扑在院中大树的树干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打心底反感爹娘给自己擅自做的这个决定。
沧云山和青竹山且不说相距千里迢迢,爹娘又怎狠得下心,将自己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她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老的面子,因为云山门的客人还在山上,她已经快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了知书达理的大姑娘,不再是过去那个直来直去,任性妄为的小丫头了。
过去,她总是看着旁人成双成对,像姐姐和大师兄凌白,像心经峰的陈英师姐和肖玉师兄他们,都是自己选择的另一半,而自己的生活才起步,竟然就被爹娘左右了未来的人生,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虽然说人一辈子也许谁也不能回避这件事,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她想不到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以这样一种让自己无法接受的方式,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趴在树上哭了许久许久,心中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杨晋一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杨晋一。
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练功,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他对她来说,已经像是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切。
杨晋一拜入剑宗时,她也是第一次做师姐,心中一种身为长辈的责任感,让她不得不对这位师弟多加照顾;到了剑冢峰学艺期间,二人朝夕相伴,在杨晋一做功课的期间,她硬要拉着他做自己练招的靶子,其身上经常被自己用木棍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这让她心里过意不去,就时常偷偷带些好吃的补偿他;后来杨晋一表现出来的坚韧让她十分钦佩,她内心也打定主意,想着这位小师弟往后就算是一事无成,那她这个做师姐的,也一定不能让他流落江湖,至少她要保证这位师弟能在朴混峰上吃饱穿暖;再后来,师伯将自创的“一心两意剑”传授给二人,他们虽然一起学习,但杨晋一异常刻苦,练得比她要熟练精纯,平日套招的时候,这位师弟故意相让着自己,这些事在她心里自然如明镜一般清楚;再后来有一天,当她听到自己姐姐和其他师姐们谈起和大师兄的恩爱过往时,她脑海里不自然地出现了杨晋一的身影,为什么会出现他的身影?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当她听说肖玉表白了陈英师姐,或是受到了影响,自己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练功睡觉,内心始终回荡着“杨晋一”三个字,且这位师弟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忘之不掉,让她十分苦恼。
就在杨晋一突破前的那段时日,成澜沧经常将他留在剑冢峰上不许他回朴混峰,碰巧有一次娘亲祝宛如让她留在峰上几天,这让两人好多天都不能见面,在这段时间里,她茶饭不思,焦躁不安,一种迫切地想要和杨晋一见上一面的感觉,在内心深处汹涌澎湃起来,这种怪异的感觉当二人再次见面时,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一直不甚肯定自己的这种感情为何?与几位师姐凑在一起,听她们谈些女孩子之间的话题时,她便将自己这些时日的困惑告诉了几位姐姐,几人惊讶不已,继而纷纷抿嘴而笑,将那令她不安,让她惶恐的原因告诉了她——她情窦初开,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杨晋一。
当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回忆着二人这五年间所经历的一切,有些使她发笑;有些使她扑在床上心疼地流泪;有时又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躺下翻两下就睡着了,这往往让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不住眼,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卧下。
情窦初开的她,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场比选结束后的那天夜里,她一想到未来自己应该会和杨晋一成亲,整个人在被窝里臊得全身发红发热,将被子蹬在一旁,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杨晋一说这事呢?难道他这个呆子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白日间自己已经那么明显的责怪他是呆子了,难道他一点也没感觉出来吗?
唉,不管怎样,她早就已经想过杨晋一就是她以后的爱人了。
二人朝夕相伴,习武学艺的这五年,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将是她人生里最珍贵的一段回忆,所以当现实把这个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的另一半,就应该是杨晋一了。是的,如果一定要成亲,她就要和杨晋一成亲。
她决定马上和杨晋一谈一次,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给对方,于是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回屋换上一身能表达她内心红烫的绛色锦绣长裳,御起剑来到了剑冢峰。
她远远地就瞧见了杨晋一,忽然间,一种激动、酸楚、委屈和渴望的复杂情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当她坐在杨晋一身边,用那双充满了渴望的眼神望向对方时,期待着对方能读懂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呀,谁让她是女孩子家,再强烈的情感,也要在窗户纸破开之前保持矜持。可杨晋一这家伙始终不开口,甚至连直视自己的勇气也没有,她心中觉得委屈,看着杨晋一的脸模,眼中不禁噙满了泪水。
“师姐,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吗?”
叶灵珊看着对方,内心里十分欣慰:“他至少还是关心我的,看他紧张的那副模样,可不是要为我打抱不平吗?”
她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在克服了自己内心那道坎,准备开口的时候,却被师伯的一阵大笑,将她那几乎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吓了回去,等到她再想开口的时候,那些话却再也不敢说出口了。哎呀,这该死的矜持。
叶灵珊和成澜沧离开剑冢峰后,杨晋一失魂落魄地来到平日里练功的阔坪上,看着阔坪边缘的那颗虬龙盘曲的寒松,他眼眶一热,走上前一手扶住树干,手指轻轻抠着树皮,看着树上他和叶灵珊两人用师伯剑刻下的各自的名字,陷入到往事中去了。
当他被掳到了草海丘陵时,方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后来上了青竹山,见到剑宗恢弘磅礴的建筑和气度非凡的剑宗弟子,他内心自以为是的骄傲瞬间崩塌,心目中自己家那最强大的“振远镖局”也黯然失色,内心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在待人接物这些事情上都显得拘泥无主,性格也逐渐变得内向胆怯起来。好在自己身边有几位师兄师姐关心自己,让他总能感受丝丝温暖,慢慢地,在大伙儿的关照下,他又打开了心扉,将师兄师姐视作了自己的家人。
几人里除了长珀师兄,自然要数师姐叶灵珊最是关心自己。
他上山的第一套弟子服,就是叶灵珊抱来给他的,这套衣裳后来在剑冢峰除草时不小心弄破了,叶灵珊又连夜抱来一套新的弟子服给他换;在剑冢峰受罚的期间,叶灵珊每天都会给他留很多吃食,生怕他吃不饱;没有突破前,大部分师兄师姐都在嘲笑他,但叶灵珊从来没有笑过他,她给他的从来都是鼓励和安慰。
去剑冢峰上练功以后,他每天最开心那一刻,就是晚上回到朴混峰,见到叶灵珊的时候。不管何时,只要他见到叶灵珊,内心就会觉得无比的踏实,这种踏实甚至在见到长珀他们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他更是要把自己每天学到的东西和叶灵珊“汇报”一番,当然,叶灵珊从来没有要求过他这么做,却也从来没拒绝过他这样做。
当得知叶灵珊也要来剑冢峰之后,杨晋一内心激动地几乎要大喊出声。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地感觉多一个人在剑冢峰,就会让他和成澜沧之间的尴尬少一些,时间一久,当他和成澜沧越来越熟悉,他又发现,叶灵珊在剑冢峰上不再是缓冲他和成澜沧之间尴尬的角色,而是充当了他在无助绝望时,给他信心和力量的源泉。
他修为不进几乎绝望的时候,叶灵珊温言细语地鼓励和安慰,让他不至于自暴自弃;他每日高强度的训练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叶灵珊就骗她娘,说她练功累了要补充体力,希望能给她做点大补之物,殊不知她却将祝宛如做好的吃食全部拿给了杨晋一吃;当杨晋一思念爹娘的时候,叶灵珊又陪在他身边宽慰,且总是在他枕边那枚香包快要失去香味的时候,给他送去一枚新的,以至于后来杨晋一在梦中梦见的竟然都是叶灵珊,很少再梦见他爹娘了。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和叶灵珊说,也羞于和叶灵珊说。
两人练功的时候,叶灵珊从成澜沧那里每每学到一招半式,总会开心地牵住杨晋一的手转圈圈,二人在他刚上山的时候就已经牵着手一起跑了,这时候牵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后来叶灵珊学会新招式,杨晋一也会主动去牵对方的手表示庆贺,两人之间的卿卿我我,对他们自己而言,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春天,当凌霄、腊梅、金银等百花盛开,青松去黄还青,枝条上生出嫩绿松针的时候,他们在尽是青苔的石头附近找“龙须菜”吃,这味野菜嚼在嘴里又脆又甜,这是在漫长的冬日后,山上所能尝到的为数不多的野味之一。夏天,一入三伏,他在练功时候时常裸露着上身练功,叶灵珊一点儿也不介意,时常在自己手上抓点黑泥巴,抹在杨晋一的脊背和胸膛上,一天下来,杨晋一身上常常是没有被黑泥覆裹的地方晒得黑不溜秋,但黑泥裹住的地方却颜色发白,整个人黑一块白一块,看上去很是滑稽。秋天,青竹山里有枫林红叶点缀,更有青黄红绿黑蓝紫等各式各样的野花陪衬,正是青竹山上百物争艳最盛之时,他们俩在练功的间隙,时常就挨坐在一起,眺望眼下的风景,说一些无关紧要天真烂漫的话题。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寒风夺去了青竹山上的大部分植被的生机,这是山上最没有玩事的季节,但好在他会堆雪人,练功之暇便在阔坪上堆出三个雪人,一个代表成澜沧,一个代表叶灵珊,另一个代表他自己。叶灵珊每次过来的时候,总会给三个雪人梳妆打扮一番,一个冬天过去,三个雪人全身上下衣服帽子应有尽有,代表叶灵珊的雪人更是略施粉黛,装扮的很是好看。
一年年过去,他们越长越大,叶灵珊已经开始学着姐姐,将自己的秀发盘起;杨晋一的个头已经高过叶灵珊半个头,过去依赖的情感,不知不觉间转而变为要去保护对方。二人虽然都已长大,但还是像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耍。
最近一年里,他忽然发现朴混峰上许多师兄对叶灵珊好的出奇,尤其前两天,在前山广场抽签的时候,别的峰上的师兄更是表现的十分殷勤,这让他内心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酸楚和恼怒的情绪来。
昨天师兄刘扶苏质问他是否和叶灵珊好上了,他才忽然有了一种两人已经长大了的醒悟——是啊,他们一个时年十五,一个十四有余,一个少年温情,一个少女怀春,二人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较之五年前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按理说也早该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只是二人在剑冢峰上练功初始,均是天真无邪的年龄,哪里会想得到那么多?
那天比赛过后,当他回忆起两人的过去,他变得非常享受和小心翼翼。
他认为,只要师姐不介意他们的关系,他就不会介意,也不管旁人怎么去评说,二人坚定的信念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昨天比赛前,当叶灵珊再向自己表达热烈的情感时,他也愿意以同样热烈的方式回应对方,如果真的因为二人年龄大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也希望是师姐疏远自己,而不是自己去疏远他。
面对叶灵珊对他比以往更强烈的关怀,面对这位师姐不惧旁人目光的热情,杨晋一内心那种虚伪立刻获得了无以言表的满足,不得不承认,任何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存有这种虚伪的心理,尤其是他杨晋一,在被旁人嘲笑了这么多年后,仍然有这样一位美若仙子的师姐关心和喜爱,过去的那些委屈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彻底消失的无隐无踪了。
然而,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当他凝视着窗外璀璨的繁星,回忆起他这些年练功不进一事,忽然意识到当自己过分的想得到什么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将会迅速的失去什么,虽然这次面对的是感情一事,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两人之间这种尚未道明的感情,仍然有着下一刻就将失去的错觉。他害怕失去对方,可在他能找到留住这段感情的最好的办法之前,他无法自私的享受和迎合叶灵珊的热情。
再者,他想起过去跟长珀师兄等人偷偷地躲去后山喝酒,重剑峰的陆九成陆师兄就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道:“咱们小师妹这样的美人坯子,不知道将来什么样身份地位的人才配得上她。”
这句话在他昨夜患得患失的睡梦中,如落石激起的涟漪,一次次冲荡着他的内心。
刚刚,当叶灵珊充满幽怨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多么想将她揽入怀中拥抱安慰,他多么想大声的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但是他不能,至少在他没找到方法之前他不能,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出生,他只能装傻,虽然已经表示自己不会允许旁人欺负她,却无法亲口告诉对方自己真正的心意。
可是,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他虽然已经有所意识,但这一次的失去,还是来得又快又猛,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唉,为什么要让他考虑那么多呢?
他抚摸着树上“叶灵珊”这三个字,眼中逐渐模糊,嘴里喃喃自语,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一涌而出,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轨迹,哒哒地落在了杂草之间。
“嫁到云山门?她要嫁到云山门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