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连续三天平安无事,到了第四天深夜,车队正在休息,一行人再一次遇到了袭击。
这次来人修为高深,他们躲在暗处先对几人破口大骂,说他们几个是什么“邪魔歪道”,又说“人人得而诛之”的话,惹得杨晋一心中生疑,回应对方说他们是否认错了人?却不想藏在暗处的人冷笑,说几人就是化成了灰也认得,随即突施冷箭,放出暗器,欲将杨晋一等人打成筛子。
这一次四个万关城练家子里,又有两人因为杨晋一护之不及而送了性命,他心中大悲,对发出暗器的方向接连劈出数道剑气,暗中袭击之人惊咦出声,更多的暗器便如狂风骤雨般射向杨晋一。这些人的修为明显高过杨晋一,他还挡没几剑,肩头和胸口就接连中了几枚喂了毒的暗器,顷刻间眼前一黑,就要晕倒,就在他以为今日难逃一死,忽听林中有人惊叫一声,继而刀剑齐鸣,似是那里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就在他彻底昏迷之时,隐约中听到林中有人粗言粗语地骂道:“操他奶奶的乌龟王八蛋,来得比老鼠轻,跑的比兔子快……”污言秽语,实在难听。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马车之中,爬起身掀开帷帘,但见眼前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橙红,外面坐着一个赶车的马夫,老前辈所乘马车行在自己车前,复人九和另外两个守卫一人一骑高马,慢悠悠地跟在两辆马车旁边。
“复大哥。”杨晋一开口叫道。
复人九回头,见杨晋一已经醒转,一勒缰绳,马头立刻调转回来,落日余晖下,他骑在高马上的身影像极了杨晋一的亲爹杨振南,杨晋一心中一颤,眼中登时噙满了泪水。
复人九来到近前,见他热泪盈眶,心中感到一丝困惑,愕然道:“兄弟这是怎的?”
杨晋一揩去眼中泪水,再看向复人九,但见他眉宇之间的神色确实和自己的爹很像,但样子终究是另一个人,道:“让大哥废心了。”
复人九脸色一沉,故作不悦,道:“兄弟这话可就说的见外了,我兄弟两永远别说‘谢谢’二字。”
杨晋一心中感激,指了指他胯下的马,道:“还有马吗?我也想试试。”
“你的伤?”
“已经没有大碍了。”
复人九当下让赶车的马夫停车,出钱买下其中一匹拉车的高马,卸去车辕,绑上马鞍,将缰绳交在杨晋一手中,笑道:“过去骑过吗?没骑过可要当心跌下来。”
杨晋一把缰绳在自己手上绕了几圈,笑道:“看我爹骑过。”
二人相视一笑,杨晋一回忆着杨振南每次走镖前翻身上马的姿势,当下踩在马镫上,翻身上了马,那高马来回踱了几步便即停下,他在复人九的指导下一抖缰绳,高马随即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当晚,车队在附近一座小镇上歇息,天亮后,杨晋一劝复人九宁可走大路多费点时日,也要尽量避开偏僻蹊径,复人九听他所劝,朝行暮宿,直至三日后的傍晚,来到了距离沧云山还有三百余里地的单城。
单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中往来行人鱼龙混杂,大多数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但近来也有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到此,双方在城中多克制,少冲突,只要不生是非,大家也就相安无事。
车队来到城中心,径直驶到一家装潢气派的酒楼,酒家似是认得复人九,一行人刚到,便引着马车去了后院。
复人九吩咐伙计给两人安排一张上座,那伙计便领着杨晋一先上楼去了,自己则护送马车入了后院,又给万关城的两个练家子好些碎银,让他们去城中吃喝玩乐。隔了没一会儿,十余道好菜以及数坛好酒被小二送到杨晋一面前的桌上,杨晋一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心中怔怔出了神。
自从受过伤之后,他稍微能理解复人九斩去女副使胳膊的做法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赞成残忍对待敌人,但关于复人九和老前辈前几日杀掉的那群蒙面人,心中对那些死掉的蒙面人,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和歉意了。是啊,他好心放过那些人,结果这群人的同伴不知好歹,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袭扰几人,又杀了两位守卫大哥不说,还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或许真如复人九所说,总要让他们尝点苦头,才不至于他们把你当软柿子捏。另外赠予自己八玄的白灵前辈说,江湖人诡谲多变,不可不防;下山之前,长珀三位师兄和成师伯,也叮嘱过自己要加倍提防,可见他们都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看来自己日后再遇见类似事件,决不能客气。
“虽然不能客气,但让我斩去别人的胳膊却也办不到。”
杨晋一轻叹之时,复人九正从楼梯走上来,他见这位兄弟一脸愁容,笑道:“兄弟为何发愁?”
杨晋一苦笑一声,道:“老前辈进屋歇息了吗?”
复人九点头,道:“我已经安排人送吃喝给他老人家了,今晚我兄弟二人便安安生生喝上几杯。”他戳破酒坛上的封纸,拿过两只大碗,咕嘟嘟倒满,递给杨晋一一碗,豪情道:“此地距离沧云山不远,在他云山门脚下,日月青天,必然不敢再有贼人作奸犯科,今日你我放开了喝,来,我兄弟两喝一碗。”他的声音颇是洪亮,楼上楼下的食客纷纷将目光投将过来。
二人碰过碗,杨晋一将将把酒送到嘴边,复人九又道:“兄弟且慢!”杨晋一怔怔地看着他,他继续道:“兄弟每次与我喝酒,总是运气解酒,不够意思,今日你我事先约定,今天谁要运气解酒,谁就是……”他环顾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桌上的一盘红烧甲鱼上,“就是这盘中的王八,如何?”
杨晋一哈哈一笑,连声道好,与他击掌成约,张开嘴一仰脖,将碗中酒一滴不剩地喝下肚去。
楼下一张桌子上,几个神色凝重的正教弟子冷眼盯着二人,他们似是知道复人九的身份,桌上的饭菜没动两口,全都竖着耳朵去听楼上那两人的对话。
“这次兄弟护送大哥到这里,大哥实在感激不尽,这一碗我敬你!”
“此言差矣。前几日大哥刚刚说过,咱们兄弟二人,永不言谢,大哥这么快就忘了?”
复人九一拍脑袋,摇头直叹,道:“大哥糊涂,这碗自罚。”说罢,仰脖喝尽碗中酒。
“大哥虽然不能谢你,但总是要替老爷子谢你一声。来,这一碗,我代老爷子敬你。”
杨晋一双手捧碗,恭恭敬敬与复人九对碰一下,道:“能帮到那位前辈,兄弟实乃荣幸之至。”说完,两人又喝一碗。
二人推杯换盏之间,已接连喝下七八碗酒。
楼下不知何时,已围坐了数桌正教人士。这些正教人进店之后,虽然点了酒菜,但却不动杯筷,每个人坐在桌前,注意力都放在楼上复人九和杨晋一的身上,一些食客发觉气氛不对,当下结账离开,正当店内气氛渐渐诡异起来时,门外忽然涌进一大批人,来人容貌各异,妆容古怪,多是南疆蛮子,只为首几人是中原人士,其中便有那三城教的教主梁霸天。
“小二,立刻安排我的朋友落座,今日老朽心情好,店中朋友除了这几桌,其他人的酒菜钱我都包了,包括楼上的。”
杨晋一和复人九听到梁霸天的话,同时侧头望下去,复人九见到来人,起身抱拳告谢,又端起一碗酒,道:“老丈豪情,在下先行谢过,这一碗在下敬你。”杨晋一见对方和周围南疆蛮子站在一起,暗想对方多半不是好人,但不好拂了大哥的面子,便也向着对方抱了抱拳,却并不端碗向对方敬酒。
梁霸天见复人九端起酒碗,径直走到一张正教人的桌前,顺手抄起一只空碗,将酒坛提起咕嘟嘟倒了一碗,对桌上正教人敌视的目光视而不见,举碗与复人九示意,道:“干了!”二人仰头便将各自碗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啪!
八仙桌上靠近梁霸天的一位正教人拍案而起,他手持法宝,怒目而视,冷冷道:“阁下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梁霸天昂起首,四下张望,故作困惑之色,向身旁的同行的人问道:“什么?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那人捏住鼻子,手掌在面前扇了扇,撇嘴道:“有人放屁,臭啊,真臭!”
“你说什么?”
同桌另外三人亦拍桌跳起,各自抄出法宝。
店内其他正教一方的人纷纷响应,齐刷刷或抽或取,将各自的武器拿在了手中,当中有使剑的,有用刀的,也有丹炉、托塔等一众道家法宝的,个个面色不善,与后来的梁霸天等人争锋相对,一时间,双方人马剑拔弩张。
这时候,二楼的角落里忽然有人开口道:“这小老儿也是奇怪得很,既然要请客,为何不将他们的一起请了?既然不请客,干麽偏偏给我们这些人付账?难道我们是付不起酒钱?”
另一人道:“非也,非也。”
“不请别人喝酒,却又要喝人家的酒,他小老儿是不是诚心找茬?”
这人声音听着并不算老,可开口一个“小老儿”,闭口又是一个“小老儿”,显然不将梁霸天看在眼里。
另一人又道:“依我看,小老儿带这么些乌鱼棒槌进来,多半就是要找茬。之前我看他们悄悄摸摸地守在外面不进来,现在却不知怎的,又都跑进来了。”
梁霸天听楼上有人不识好歹,不但不感激自己请客,还出言数落自己,心中大是恼怒,骂道:“两个混账不知天高地厚,叽叽喳喳在上面鬼叫,可敢露个乌龟头,教你爷爷看看你两位是我和哪个婊子生的杂碎?”换做以往,他此时已经飞上二楼了,但现在碍于复人九在二楼,他不敢造次,只有还嘴骂架。
骂梁霸天是“小老儿”的那人又道:“小老儿和婊子能生杂碎,杂碎又长着乌龟头,这么说来,杂碎就是乌龟,四哥,我说的对也不对?”
“不错,杂碎就是乌龟,乌龟就是杂碎。”
“小老儿能生杂碎,那他必然也是杂碎,既然他是杂碎,那也就是乌龟,四哥,我又说的对是不对?”
“完全无错。”
正教人听到楼上两人一附一和之间,就将梁霸天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又是杂碎又是乌龟,不禁觉好笑,但多数人只是脸上露出笑意,并不敢笑出声来。
杨晋一和复人九看向说话那两人的桌子,但见那桌上坐着三人,南方上位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容貌清癯,长须花发,肩头斜挂一只医袋,看起来像是个游方郎中。他端着一杯酒,侧身看着旁边窗外的长街,表情悠哉悠哉,身旁左右两侧各坐一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左首边那人一张马脸,白皙瘦削,身材看上去十分高挑,一身白衣,看着儒雅,像是个读书人;右手边那个圆脸矮胖,皮肤黝黑,身材显得十分臃肿,个头看上去却远不及对面的瘦子,两撇胡子呈“八”字挂在嘴上,模样精明,倒像是一位钱谷师爷。
刚刚戏骂梁霸天的,便正是这一白一黑,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人。三人中,那老者含笑不语,兀自盯着窗外不说话,另外两人却一边吃菜,一边骂人,更不抬眼看身旁人半眼。
那瘦子又道:“四哥,你刚刚骂那群人是乌鱼棒槌,那不就是骂六弟和七弟?”
胖子表情一怔,低声道:“老五,这话你可千万不敢在他们面前乱说,不然的话,当哥哥的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杨晋一觉得好笑,听上去这人的辈分排行第四,为何还要害怕排行第六第七的弟弟?心中登时对几人起了兴趣。
“放心,我肯定不会出卖四哥,只是……”瘦子看了眼旁边的清瘦老者,“易先生未必守得住秘密。”
那老者“呸”了一声,笑骂道:“老子可没这闲心传你们的破事。”
两人被他这么一骂,也不生气,各自吐吐舌头,嘿嘿笑了一声。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又听楼下有人叫道:“楼上的两位中原朋友,有胆子的就下来会上一会。”
说话的正是南疆黑山五怪的“鬼杖魔头”乌山夭。
“他让我们下去,我们就下去?”
“四哥,他说‘楼上的中原朋友’,说明他是个乌鱼棒槌,此处是中原地界,咱们身为主人,应当礼貌待客,不如就听他的到楼下走上一趟?”
“那他为什么没有胆子上来这里,却让我们有胆子下去?”
“你都说他没有胆子,那他上来作甚?”
“恩,他们定是害怕咱们。”
“害怕咱们就不会让咱们下去。”那瘦高的老五看了复人九和杨晋一一眼,道:“我想他多半是怕这两位。”
杨晋一愕然无语,心想自己和复大哥与楼下人素不相识,楼下这些家伙为什么要害怕他们?不禁摇头苦笑。
“你看,那位小兄弟笑了,证明我说的不假。”
这时候,楼下又有人按捺不住大声叫嚷,道:“你们两个啰啰嗦嗦像个娘们,若是带把儿的,马上给大爷们滚下来!”群魔纷纷响应,要让两人下去。
若不是复人九在上面,底下这群家伙多半已经将这酒楼掀个底朝天了,怎还会让楼上那两人对他们一再出言不逊?
那位矮胖的四哥叹道:“也罢,那咱俩就下去见上一见,免得他们一直在下面聒噪,吵着咱们的易先生好吃好喝。”
那位易先生嗤鼻一声,似对二人戏谑的话语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搭理二人,兀自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吃菜喝酒,好似酒楼中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毫没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