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幸坐在草丛里,他本来是蹲着的,但是半晌之后发觉蹲着太累。
他耐心十足,透过叶片将老张家门口的一切尽收眼底。
老张外出打猎,老张媳妇也要去不远处的田地里干农活,和麦麦打了招呼让她乖乖待在家里后,妇人就出门了。
大概是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这个世界时间流速古怪,虞幸只能凭借太阳的位置判断大致时间——麦麦走出家门,探出脑袋往外看了看。
平时这会儿,外出干农活的妈妈应该已经到家给她做午饭了,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还没有回来。
麦麦的心情还被早上的争执影响着,丧丧的,撅着嘴打算回屋继续等。
突然,不远处跑来一个同样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胖子,小胖子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麦麦!”
麦麦奇怪地看过去,认了出来,这是李富贵家的儿子李宝。
虽然这个村子人少,孩子就那么几个,但是她不喜欢跟这个人一起玩,所以并没有什么交集。
李宝叫她干什么?
“干啥?”她看着越跑越近的李宝,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麦麦脚步后退,已经退到家门后,只要关起门来,李宝就碰不到她了。
李宝显然也知道,所以他放缓了步子,结结巴巴道:“麦麦,我是来道歉的。我爹回家说了早上的事,被我娘骂了一顿,我娘说,拿别人家东西就要客客气气,我爹没良心。”
麦麦后退的脚步一顿,重新看向李宝。
她想想还觉得委屈,如果李宝的娘替她说话了,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原谅,毕竟小女孩,还是单纯:“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娘还说了,怕我爹吓到你,让我替我爹道歉,不管你原不原谅我爹,我都要把这个给你。”李宝说着,伸出双手,麦麦的视线忍不住往他手里看去,里面捧着一只折纸蝴蝶。
小蝴蝶!
麦麦眼睛一亮,犹犹豫豫地往外蹭了几步:“我,我不想怪你爹,但是你爹要跟我爹娘道歉!……等我爹娘回来的时候!”
“嗯嗯,我回去跟我爹说!”李宝看麦麦好像不生气了,把纸蝴蝶往麦麦那里扬了扬,“送你的。”
麦麦又犹豫了一下,李宝比她大两岁,个子也高,浑身都是肉,看着就有点压迫力。
不过,对方也只是孩子,应该不会是坏人。
“好吧。”她抿了抿唇,矜持地说,然后走向李宝,把小纸蝴蝶接过。
然而下一刻,李宝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纸蝴蝶掉在地上,被上前一步的李宝踩在脚底下。
麦麦一慌,大叫道:“你干什么!”
她直觉事情不对,用尽力气挣脱着,然而李宝也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紧紧抓着她,让她无法离开。
李宝回头喊道:“爹!娘!抓到了!”
几个大人从周围隐蔽的地方跑了出来,李富贵笑得一脸狰狞,把麦麦从李宝手里拽了过去:“小崽子警惕心还挺强,终于给骗出来了,怕不怕,嗯?”
除了李富贵之外,早上闹事的几个人都在,还有李富贵的媳妇,都不坏好意地盯着麦麦。
麦麦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直接吓哭了,她哭喊着爹娘,挣扎途中还低头狠狠咬了一口,把李富贵的手咬出了血。
“小野种!”李宝看见自己爹被咬,二话不说学者爹爹打人的样子,往麦麦脸上打了一巴掌。
李富贵的媳妇看着这一幕,不仅不为而已的举动而震惊,反而摸了摸李宝的头:“好儿子,知道帮衬着你爹。”
除了李宝外其他人也在骂,各种不该对小女孩说出的词汇一个接一个,不堪入耳。
麦麦哭得更厉害了,她好想要爹回来,好想要虞哥哥回来,这些人从来不敢在虞哥哥在的时候欺负她。
虞幸一只手扒着草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他听到了麦麦的求救,感受到了麦麦对他的盲目信任。
但是他选择了留在原地,告诉自己:
这只是过去的重现罢了……就算他现在救了人,也不会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现在更需要的,是跟着这些村民看到曾经发生的真相。
有理有据,可是虞幸的手心,已经被他自己的指甲嵌入肉里,留下一滴滴新鲜的血液。
李富贵一行人在老张家门口闹出了挺大动静,小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听得见。
他们一个接一个出了门,在麦麦升起又熄灭的希冀中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李富贵这就要把她送到隔壁村子了啊?”
“老张知道了还不找李富贵拼命啊。”
“老张?他回来早就晚了,再说了这么多人一起绑架的麦麦,他老张想拼命,难道还能一家一家算账?”
“老张媳妇怎么没回来?”
“我婆娘负责在田里拖住老张媳妇呢,她肯定回不来。”
“听说隔壁村子有吃人的习惯哩。”
“但是物质条件好啊,李富贵去隔壁村子交涉好多回了,听说只要那个神婆对送去的人满意,以后就每个月都分给我们村子肉吃。”
“其实老张送给过我家不少肉了,我有点看不得麦麦那孩子这样……”
“看不得就别看,给了你家?哼,他可没给我家!我们全村都能吃上肉,不比他老张家一家独大好,人人都要看他脸色好?”
这话真的丧良心。
老张的为人就是朴实善良,只有在别人无理取闹时,他才会给脸色,这种性格说好不好,太容易被当成欺负对象,付出的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虞幸大致地听下来,这些村民居然一个个都对今天的事知情,甚至不少直接参与其中!
所以,最善良也最有能力的老张一家,在付出了善意后,被村子里的所有人瞒着,抢走了孩子。
麦麦嗓子哭哑了,被李富贵一行人强扯着前往了村外。
几乎只差了一两分钟,老张媳妇儿急急忙忙跑回来,看见大开的家门和没来得及全部回屋的村民们,先是一愣,然后一抹恐惧涌上了头脑。
她冲进屋里找了一遍,没有,又在村里转了好一会儿,对着别人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女儿呢!”
没人回答她,大家避而不谈的态度让老张媳妇儿意识到了什么,留下一串崩溃的哀嚎后冲进了通往神婆那个村子方向的树林。
虞幸的目光渐渐凉薄。
背叛和贪婪,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显然,即使李富贵送去了麦麦,神婆也没有“分肉”给他们的意思,而是带着嘲讽,与虞幸谈起这个小村子时,仿佛在谈一个笑话。
他缓缓起身,适应了一下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贫血一般的眩晕,无视了手心的疼痛,开始往李富贵他们那追去。
他并不怕跟丢,因为那群乌泱泱的乌合之众肯定没有他快。
“人性啊,到底能丑恶到底能到什么地步呢。”虞幸离开时,原地只留下了一句带着凉意的轻嘲,和几滴没有凝固的红色血液。
之后的事情没有出乎虞幸所料,他在林中赶上了李富贵几人,甚至比老张媳妇儿还快一点,继续在林中潜行跟随。
所以,老张媳妇愤怒地找到他们时发生的悲剧,他也一点不漏的看完了。
麦麦看到妈妈时疯狂地求救起来,老张媳妇也很疯,她大概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生气,因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同村人,居然要把她的孩子送去送死。
自然而然的,她没了理智,只想抢回孩子,于是和这群人动了手。
她只是个女人,虽然因为平时干农活干得力气大一些,也还是个女人。
而李富贵他们呢,事情已经做出来,那就必须成功了,否则,等老张打猎回来,再加上那个脾气一直不好的外来人,说不定真的会要他们的命。
他们觉得自己没有退路,所以,几个男人……就把老张媳妇儿打死了。
麦麦的喊声从“娘救我”变成了“娘快跑”,可是,晚了。
她亲眼看着平日里特别宠爱自己的娘被一群人殴打得倒在地上,然后睁着眼睛看她,一分钟……两分钟……永远地睁着眼睛。
虞幸眨眨眼,感觉到心中的暴戾在疯狂涌动,他胸口难受得很,那是一种酸涩和怒火交织的感受。
“我从前一定没让这群滚蛋活下来吧。”
麦麦绝望的表情一遍遍出现在脑海中,他的记忆屏障再次有了松动。
……
他眼前划过老张的脸,这段新的记忆里,他好像正从远处往老张家跑,刚刚跑到近处。就看见老张面色狰狞举着斧头朝李富贵砍下去,却被另一个男人从背后砸了一棍子。
老张睁着眼睛倒下去,棍子从四面八方袭来,很多村里的男人用恐惧和快感交织的表情对着他一通狠砸,很快,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虞幸记忆中的自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在消化着,收留了他半年的老张就这么死了的事实。
几秒过后——
血雨从天而降。
粘稠的液体带着腥甜,浇灌在泥土里,染红了这座小村子。
每个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的人都在那一刹那变作惊恐,看向天上,不多时又看向了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虞幸。
他上前捡起了老张惯用的斧头,把拿着棍子的男人们砍成了两半。
他身上涌现出漫天的黑色,阴冷的死亡气息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弥漫开来,虞幸拖着自己全盛时期的身体,穿梭在每一间屋子里,让这些人在死前的一瞬间受尽了恐惧地折磨,然后死在了斧头刃上。
这座小村子,不到三十秒,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间地狱,那时候的虞幸望着这一幕,换换浮现出一个病态的笑容。
正好啊不是吗,这些人,只配在地狱里哀嚎。
……
虞幸陷入了恍惚,好半天才从记忆力脱离出来。
他甩了甩头,想把充盈在胸腔中的负面情绪甩掉。
“过去,打猎的时候没意识到麦麦和老张媳妇被害,打猎结束又没能救下寡不敌众的老张……即使我当时让整个村子给他们陪葬了,又有什么用呢,真是废物。”骂了自己一句,他抬起了眼。
“嗯?”
眼前的景色却和刚才不太一样,地上没有老张媳妇的尸体,也没有别人走过的脚印,反而,这是虞幸很熟悉的,神婆所在的村落到湖水之间的山林的风景。
在他陷入恍惚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位置居然悄无声息地变化了。
“等等,我又跳时间线了吗。”之前好歹睡一觉才会跳转,哪像现在,他站着发会儿呆就来了。
是因为他记起了一部分事件,所以不需要重新经历一遍,就继续跳转了吗……虞幸这么想着,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
他身上的绷带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衣服下的皮肤光滑如初,仿佛那场可怕的伤势从未存在过。
“我回来了,释惟,等急了吧!”神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虞幸回头一看,又换了一件裙装的神婆正捧着一个碗朝他走来。
其实虞幸已经理清楚了这些时间线的出现方式。
两个村子,老张家所在的小村子,时间线是打乱的,而且完全按照发生过的历史来,即使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下次前往别的时间线,仍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比如,现实中的他逃出实验基地后没有失忆,虚假中,他因为失忆没有告诉老张一家他的名字,但是,再次跳转到小村子的不同时间后,老张家仍然知道他的真名,这应该是现实中他亲口告诉老张一家的。
而神婆所在的大村子,时间线是朝前的,所有情节,都因他现在所做的选择而变化。
现实里,虞幸一直住在小村子,知道老张死了,他屠了村,才为了找麦麦前往了大村子。
而现在,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入大村子,并且被神婆劝说留下,每一次的时间转变都是以后者为前提的。
比如这会儿端着碗的神婆。
“释惟,你答应我了的,把这碗血喝掉,成为神官的信徒,和我永远在一起。”她把碗放到了虞幸手里,虞幸看去,只看到一整晚不透明的浓稠血液,和血中他明显心情不佳的脸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