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各自施展身法,朝着木屋飞奔而去,他们之所以如此焦急,是担心那「古怪先生」真的疯了!
可当二人冲入房门时,却被眼前一幕惊的目瞪口呆。
只见「古怪先生」满面春风,一双明眸再次恢复生机,好似两口枯井中注入一汪清泉。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虽无潘安之俊美,却有宋玉之风流。
先生见二人归来,喜悦之情更加溢于言表,疾呼:“道长!钦烽!我终于悟道了!”
二人尴尬地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祝贺还是该劝慰,他们不知道「古怪先生」究竟悟了什么道,只觉得他比先前更不正常了。照这样下去,得赶紧带他离开这里,到外面找个郎中,看看还能不能调理过来。
「古怪先生」无视二人惊愕的表情,口中振振有词道:“心即理,意之所在便是物。朱熹说要存天理灭人欲,此乃大谬,因为天理本身就存在于我心中。我要做的不单是格物致知,更要发掘自己本心里的良知,将内心的良知与外在的行为相结合,做到知行合一。”
他越说越兴奋,说到兴起之处,竟攥住二人的手,高声道:“我们不但不能压抑自己的天性,反而要积极思考,通过观察万物而不断地完善自己的内心,才能致良知晓天理!”
顾钦烽一脸茫然,但也略微听懂了一二,他不禁询问:“那是否意味着我便是这个世界,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便也不存在了?”
古怪先生摇头道:“非也,世间万物都是客观存在的,但只有我的本心认识了它,它对我来说才有意义。比如在我认识你之前,你也是存在的,只不过对于我来说你是没有意义的。而我认识你之后意义便产生了,你的存在可能影响到我内心。”
云逸道长也对他的话产生一点兴趣,于是虚心请教:“既然万物皆存,证明天道常在,您又为何说天理存于本心呢?”
“万事万物虽存在,但其真理却需要我们的本心来探索。既要格外物亦要致良知,知为行之始,行为知之成,知行合一,方可得正道。”
二人沉吟半晌,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似乎脚踏实地,又似乎在云里雾里。不过他们看的出来,此刻的「古怪先生」并非疯癫,而是沉浸在喜悦中,看来他真的悟出了心中之道。
许久过后,「古怪先生」慢慢收敛住激动情绪,只留一丝浅浅的微笑挂在脸上,貌似是彻底恢复正常了。
他整理一下衣衫,朝二人深施一礼,道:“这两年来,我沉迷于悟道,平日里疯癫无状,着实给二位添了不少麻烦。二人关照之恩,王某铭感于心,在此请受王某一拜!”
二人急忙扶住那位先生,云逸道长回礼道:“先生言重了,咱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理应同心同德,您何必如此客气。若说谢,该道谢的也是我们。当年若不是您慷慨接纳,我俩恐怕还得露宿荒野,即便不饿死也得冻死。贫道早有感激之心,奈何无暇表露,今日正好借这个机会向您道谢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二位切勿为意。”
云逸道长又问道:“咱们相识已有两年,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先生端正身姿,拱手道:“在下姓王,上守下仁,表字伯安,弘治十二年进士,原兵部武选司主事。”
此言一出,二人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古怪先生」居然还是朝廷命官!
云逸道长不禁道出心中所惑:“请恕贫道冒昧,既然王先生是庙堂中人,为何要隐居于此呢?”
“哎,若朝廷清明,谁又愿意流落山林啊......”
“哦?此话怎讲?先生可否细述?”
谈及此事,王守仁的嘴角略微下沉,脸上的喜悦也消散如烟,随即唏嘘道:“当年先帝驾崩,今上御极,刘瑾等宦官随之得势。正德元年,内阁首辅刘健联合百官奏请诛杀刘瑾,谁料皇上不纳忠言偏信奸佞,非但没杀刘瑾,反倒责令刘健谢迁等人致仕还乡。一时之间满朝激愤,群臣冒死直谏,请求留用刘谢二阁老。可皇上依旧执迷不悟,他将上奏大臣全部逮捕,各廷杖三十,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当场死于杖下。我当时怒发冲冠,遂弹劾刘瑾为「权奸」,因而被罚杖四十,贬至贵州龙场做驿丞。好在我福大命大,没被廷杖打死,可那刘瑾仍不肯罢休,竟暗中派人追杀我......”
云逸道长不忿道:“这狗贼也忒歹毒了!那您后来是如何脱困的呢?”
“当时我在归乡途中,察觉有人跟踪后,便在客栈墙壁上留下一首绝命诗,又去江边脱下衣靴,制造出投江自尽的假象。随后江上路过一艘商船,船老大好心收留了我,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好一招金蝉脱壳!”
王守仁继续道:“逃出生天后,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想我王守仁自付满腹经纶,本欲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不成想竟被一个太监逼得走投无路。既然仕途不畅,不如潜心修学,于是我便来到终南山深处,一为暂避追杀,二为静心悟道。”
云逸道长和顾钦烽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皆为王先生的遭遇感到愤慨,也为社稷苍生感到惆怅。
云逸喟叹道:“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后汉晚唐的阉宦之祸必会重演!”
当天下午,顾钦烽去林中捕了三只雉鸡,一头野猪,又去河里捞了两条新鲜肥美的鲤鱼。云逸道长用这些食材做了一桌美味佳肴,王守仁也从床底下掏出三坛珍藏许久的美酒。
顾钦烽见有好酒,当即双眼放光,叫嚷着:“王先生,你瞒得我们好苦啊!这两年天天喝白水,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没想到你床底下就是个酒窖啊!”
王守仁哈哈大笑,道:“世间处处是佳酿,但须慧眼辨浊清。美酒就在你眼前,喝不到只能怪你自己喽!”
三个男人把酒言欢,畅聊了很久很久,话题从古至今,从中原至四夷,从朝堂至江湖,仿佛要把两年未说的话通通说出来。
三人的年龄相差甚远,身份也大相径庭,但彼此间却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情。直至深夜,桌上早已杯盘狼藉,三人皆酩酊大醉。
云逸道长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含糊不清道:“王先生......既然你已经悟道了......接下来打算去哪啊?”
王守仁认真的思考半晌,道:“朝廷任命我为龙场驿丞,我想我还是去赴任吧。”
一听这话,老道猛然清醒过来,急道:“那龙场山高路远,苗僚混杂,此去吉凶难断,先生真的要到去那里上任?”
王守仁异常坚定的说:“驿丞之职虽不入流,却也是皇命,我既然身负此职,就该履行自己的职责。龙场虽远,也是大明之土,我又有何惧!”
云逸道长暗叹:“王先生虽然外表儒雅,内心却坚如磐石,日后必能有所作为。”
“道长,钦烽,你们下一步打算去哪?”
云逸道长调笑道:“贫道向来随心所欲,想到哪就去哪,心里没什么打算。”
王守仁叹道:“道长逍遥自在,不受凡尘所羁绊,真乃活神仙!钦烽,你也打算同道长一路吗?”
顾钦烽放下酒碗,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乃凡人一个,离道长的境界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我当日下山是为回乡祭奠父母,没想到家没回成,反倒遭遇诸多机缘。现在苦也吃了,武功也练了,我琢磨着还是先回趟江南吧。”
“哦?你是江南人士,那咱俩还是同乡啊!”
“在下原籍浙江严州府,先生家住何处?”
王守仁笑道:“我是浙江余姚人,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间,会偶遇梓乡故友,真乃一大快事!”
二人举碗相庆,干了碗中之酒。
顾钦烽又问:“您可知此去江南,该往何处走?”
王守仁伸出食指,在桌上边比划边说:“从这里往南走,数日后可至万州。你在万州渡口上船,顺江一路东下,不出半月便可抵达江南。”
顾钦烽闻言大喜,道:“既然如此,咱们明日就出发吧!”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好行囊,作别了这座简陋的木屋。陋室虽陋,却为他们遮挡过无数风雨,如今即将别离,心中还有些依依不舍。
顾钦烽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把「太乙神功」留在木屋。一来,神功刻于竹简之上,带在身上多有不便;二来,此物本非他所有,他又岂可据之。
或许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误入此间,到那时又是一段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