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两朵莲花
诗作木应答下来说道:“小女就在林中,公子可随我前去。”
唐晚晴心想他总不会在这种时候起了攀附贵女的心思,就听云素说道:“贵女真就如此尊贵?要上人去迎她?”
她顿时打消了自己刚才的心思,顺着云素自己的心意说道:“要是她不愿意,在这儿也能见。”
他仍然说:“小女身体不适,难以行走。”
“不需要她走。”
唐晚晴双手提起梧桐剑,一剑斩向树林。
离乌离几里的地方有个小坡,坡上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树,坡下有很多歪歪扭扭的树。
坡上的树已经长出春天的绿叶,坡下的树还没长出,光秃秃的树皮里沉睡着一只只白色飞虫,它们需要休息,好让到夜晚时能翩翩起舞。
树下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人,他们来自咏离江尽头,不畏寒冷不畏背后树缝中的飞虫,他们中间有排最歪的树,某天一个棺椁从天而降把它们砸成了这副模样。
那口棺原来在那,云素知道,唐晚晴不用知道。
他以为那场火后,鸢山的一切会尘埃落定,现在才知道还有口棺,才知道那次诗绪往他身上撒了一杯酒。
诗绪怎会在这?作木为何要欺骗?他为何要这口棺?这一剑下去,若是棺不在难道他比之唐晚晴更强大?
要搬动棺,还有一种可能。
这棺是人世间的东西。
在挥剑的瞬间,云素脑海中冒出无数念头,他看着梧桐剑斩落,看着林子中的树倒了。
它们都只倒了一半,一个极其整齐平滑的切口将它们与自己的下半身分离。
这一剑本不该止步于此,它应该连同它的根部一同斩落才对,是一根柳絮挡在了剑下。
诗作文双手撑着柔弱的柳絮与柳絮上的梧桐剑,他看着唐晚晴的脸说道:“上人好霸道。你这一剑下去,莫说小女,只怕我这些门徒都要死去不少。”
那半截倒下的树像是被剥夺了某种东西,没了重量没了生机,成群结队的摔倒时激不起哪怕一丝丝的尘土,然后无声无息化成了尘埃。
一只只白色飞虫挣脱着飞出,它们生的希望残存在已死的身躯中扇动着翅膀。
云素抓住飞上山坡的一只,它活灵活现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掌心变成粉末前依然灵动。
“你不过迟晓。”
唐晚晴不再看诗作木一眼,目光放在白树林中,尽管它干净了许多,但还是不能一览无遗。
“作木先生,你拦不住。”
她对虫子的怜悯被更大的怜悯所取代,说道:“你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然后好好的带着你的女儿你这些优秀的后辈回去咏离江,去守着那株柳絮。你还可以守很多年,你可以不用在这。”
“没有那株柳絮了。”
诗作木微笑着看着唐晚晴说道:“它枯死了,是我将它的根部拔了出来,变成了如今模样。”
“上人要找的东西,不在我这,我仅仅想带走女儿,上人何必苦苦相逼。”
唐晚晴摇摇头,忽然极其冷漠的看着他说道:“要是我的东西不在,那时才真要苦苦相逼。”
她指尖一弹剑柄,手中黯淡无光的梧桐剑凌空而起,然后变成一道刺眼的闪电,骤然下刺。
剑上与之树木飞虫如出一辙的气味直逼柳絮,那是死气,断绝生机的死气,生死之间的死气。
那株无根的柳絮离开了咏离江依然保留着生命的气息,此刻在诗作木的手中越发绿意盎然。
死气扑面而来,它枯萎了一截,又生长出了一截。
诗作木脚踩着一条大江,源源不断的江水与生机从其中喷涌。
它本就生长在生死之间,一边是西蛮的荒芜,一边是玄知的江水与泥土。
“可惜了这株柳絮。”
唐晚晴感叹这可与老师灵剑相持的天地神物,说道:“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能让你狠下心让它枯萎,能让你拔下它。”
若是从前他定然会心痛至极乃至道心崩溃,如今他却毫不怜惜毫无懊恼,有的只是毅然与决然。
他淡然说道:“纵使它再好,若为了我的女儿,便不可惜。”
唐晚晴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只是要棺。”
玄知圣人三千道身,各持一口梧桐剑。
如今她这位圣人弟子拿着一口,在玄知与玄知圣人是否与人世间有瓜葛上还要再加上一条圣人的颜面。
“棺不在这。”
他一口咬定,又将祸水东引说道:“有两个人带走了它。上人与其这般逼我,不妨问问身边人。”
唐晚晴常常怜悯,在这世间自然常常感到无可救药,这一次也一样。她沉默很久后问道:“那两人蒙面?”
“是。”诗作木回答。
她又问:“一人持刀一人持弓?”
“是。”
“骑着一匹灰马?”
“…”诗作木对此并不清楚,他看向诗尝经,诗尝经说道:“是。”
唐晚晴不再问了,她看向云素,眼中莲花含苞待放。
她眼中有莲花,初境中也有莲花,此刻那些束缚着莲花的铁链突然崩裂,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她在告诉云素,不必藏了。
下一剑,只需下一剑。
鸢钟灵与唐晚晴比拼时云素昏死过去了,他只在迷迷糊糊间感受到那股炽热,现在是他第一次见识人间强大仙人的战斗。
作为一个知初境仙人,一个初入修行的修行者,这是莫大的机缘与荣幸。
云素有所悟,也有迷茫,眼前一切与他在山匪身上学来的几乎是背道而驰。他说不来谁好谁坏,随即他就想明白一件事,他根本就不用选。
无论何种手段,都是为了胜利,也只为胜利。
看到唐晚晴眼里的莲花之后,他撤去眼里遮掩漆黑的观想,走上前去从堆积在地上的长刀中拿出某个夜里用过的一柄。
他持长刀看向诗作木,又看向诗尝经,替唐晚晴接着问道:“他拿了几把刀?”
诗尝经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精神大震。
“一把。”
“灰马我放在杨府门口了。”云素自己回答,望着他摇摇头说道:“可是,那夜我的确没带走那口棺。”
诗尝经拔出鞘中长剑,内心战意狂升说道:“不曾想,仅仅相隔两日,你我又再相见。”
“如今。”云素看着他手里长剑,问道:“你还是要说,是我带走了那口棺么?”
另一人是谁不言而喻,就算他再无法将眼前美丽高洁的唐晚晴与那夜的匪徒联系起来,但事实就是事实。
少年就站在他面前。
他此番北上,首先是为了寻找诗绪,其次便是为了与咏离江以外的仙人交手。咏离江尽头那里很安静,也很无趣。
他们守着那株柳絮,也被困于柳絮。如今柳絮枯萎,自然也得自在。
诗尝经凝视着云素说道:“上一次,我输给你。”
“她说那是因为你用的是你的东西,而我,用的是别人的剑别人的意。”
“我险些道心崩溃,族里的仙人不少,收藏的术法有也很多很多,我学了太多,我的剑受了太多浇灌,每当我挥剑时,那些剑招剑式剑意就会自己出现在脑海。”
“我已经再难,再难…”
他无比的难过低沉,随之而来无比的激昂说道:“我承认,你的剑、你的那座山很亮眼。”
“但我不服。”诗尝经剑指云素,说道:“请赐教!”
云素认真的看了他一会儿,心想若是此时认输大概会被误以为自己在羞辱他,可自己真的没打算把精力浪费在这无意义的比拼上。
他转头看向诗作木,缓缓说道:“我还是想见见诗绪。”
他明知这种无视同样可能是羞辱,但他不想再去管少年的气盛,为诗尝经想一次已经很麻烦了。云素接着说道:“那夜的匪徒没带走那口棺。”
“因为我就是那夜的匪徒。”
没人会愚蠢到去开口问他同伙是谁,他们都清楚,那位同伙此刻正提着一柄梧桐剑,就站在他们眼前。
唐晚晴不再多言,她向前迈出一步。
诗作木很清楚,这一步他必须退,若他不退,他可能会死。
他只是沉默的回头看了一眼林中,持着柳絮一步不退。
莲花盛开。
花瓣一片接着一片。
梧桐剑下,一朵并蒂莲,一生一死,彼此相伴。
诗作木皱起眉头看着唐晚晴,方才剑下只是死,如今死中有生,生中有死。他郑重的说道:“这才是圣人的生死之间。”
“生死之间是老师的。”唐晚晴望向远方的清净,说道:“我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深奥,但我也种了一朵。”
“一半好,一半坏。”
她眼中又开一朵莲。
整片林中的树开始生长,树干越长越高,树叶越长越密,果子越长越红,之后死就来了,直至果子落地,直至树叶腐烂。
然后小树又长,躯干又长,树叶又长。
这道生死之间同样笼罩着诗作木,哪怕在柳絮的干预下,他的背依然愈来愈低,白发愈来愈多。
他老的不能动了,老的站不住了,又突然变回婴儿,又重新生长。
剥夺岁月对任何东西来说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比如林中的树木飞虫,尤其是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诗作木看到就连柳絮也在缓慢枯萎老去,他一把抓住柳絮,迟晓末境的修为随着咏离江水喷发,强行将自己的岁月在这生死之间停留。
然后柳絮做剑,柳絮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