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忽然之间
直到这时,云素才意识到,这并非大雨,而是暴雨。
暴雨常常会与狂风为伴,此刻也一样。雨是诗绪卷起的雨,风也是诗绪卷起的风。
驴背上伞下狂风大作,将他吹打得颠来倒去,但他的双腿始终坚固,唐晚晴抓住他,他抓住伞。
他双手撑着伞骨,伞骨撑着伞面,伞面上暴雨倾盆。
一声声玉与铁的碰撞在天地间来回交响,他不停的想不停的想,补上伞面被砸碎的一柄柄剑和一条条裂缝一个个窟窿。
直到他疼的视线里的事物开始狰狞扭曲、疼到脑子再也想不了什么东西。暴雨下的银色伞面被打得千疮百孔,他依然在撑,用他的手与伞骨去撑。
天空里雨变了形状,在诗绪的心念下,剩下的所有玉杯组成了一条直线,像是一柄长剑,又像是一道雷霆。
诗尝经会天公剑,她也会。
雨不再下了。
远处田地里劳作的人们不由自主的扔下手里农具,他们齐齐看着远处,以为是天上的神发怒了,才会在这晴空万里的天空降下这样一道翠绿雷霆。
这是诗绪必须要结束一切的杀招!
雷霆下,伞显得那般渺小。
所以雷落时,伞骨碎了。
一块巨石砸向一株小草,一只脚踩向一只蚂蚁…
无论在谁看来,小草注定折腰没入泥土,蚂蚁必然在鞋底下变得稀烂…这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所以它理所应当的碎了。
先是最顶上的粉碎烟消云散,后来一条裂缝直冲握住伞柄的少年手掌,在组成伞柄的其余小剑消散之前。
云素知道自己此刻正是那株小草那只蚂蚁,出手前他就知道,出手后更清楚的知道,但他还是不想退。
他本不用为唐晚晴付出至此。
在鸢钟灵十多年的算计下,在鸢山十多年指责下,他虽未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内心也长出了足够多的沉默与压抑。
幸好是捡到了一个活泼的妹妹还有家里藏着足够多的书。
每每他看书看到谁为谁牺牲这种光明正义的事情时,他都会看向窗外劳作的人,在看了很久后无比确定危难降临时他不会站在那些人的身前。
曾经他一度认为这种牺牲是件很无趣的事,若是能改变结果也就罢了,若是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就是愚蠢。
但刚刚他忽然就想站出来了,他那么想的就那么做了,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她的骄傲自恋颇为有趣,脾气性格也与鸢山里的人有很大不同。他首次在苏一一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轻松与快乐,所以他想站在这。
而想…仅仅想就足够了。
在他白得吓人的脸上有张非常红的嘴唇,他双手双腿止不住的颤抖,双眼混浊脑袋疼得麻木,他浑浑噩噩仍然竭力保持清醒。
再没有什么事物能依靠时,修长手指下意识的攀上余香微凉剑柄。他的一尺小剑还能握得稳当,他还能现在这。
一道黑色剑光从余香剑身喷发,余香短短剑刃的银色比之这幽夜黑芒就像是他的眼睛,也像是他那无边无际的恐怖梦境。
黑中一点白,普通中的一点不普通,某时某刻的灵光乍现,惊鸿。
惊鸿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没力了,他把双手按在胸膛之上,剑指上苍,手握着剑,胸膛中的骨头撑着剑柄。
要是手撑不住了,就用胸膛。
没有人注意到。
雨停的时候,铃声也停了。
诗绪没注意到,田野里的人们没注意到,就连云素自己也没注意到。
小草虽然折了腰,但它的根深藏土里。蚂蚁虽然渺小,但也许正因为那鞋太大、鞋底的缝隙太大而得以逃生。
唐晚晴停下铃铛,当然不是手摇铃摇得累了想歇会儿,也不是觉得难逃便不逃了。
她停下,是不需要逃了。
她抓住少年,她就是少年的根,而要是这从天而降鞋底的缝隙太小,她便要为他打烂这双鞋。
唐晚晴抬起头望着天空说道:“我养着三只很好看的羊。”
“它们一只没有耳朵能目视千里,一只没有眼睛能迅捷如风,一只没有鼻子却有搬山之力。”
这不是死前对过往岁月的怀念,而是她养的羊快到了。
“它们都是怪羊,但是真的很美。”
这段旅途比她预料的要漫长得多,她看向远处遮住云朵的山头,惆怅的说道:“我在借老师剑的时候,请求老师帮忙把我的羊放了出来。”
此时,翠绿雷霆才刚刚落到伞柄,那柄小剑还不曾烟消云散,裂缝还未开始蔓延,少年的唇还没有那么红,余香惊鸿还不曾出,撑伞的手还不曾放在胸膛上。
黑芒乍现环绕余香时,她忽得起身,一把将云素揽在身后。
在她眼中,少年虽然很弱小但是在先前撑伞的一刻,他无比高大无比强大。但是救人本该是她喜欢做的事,她对此感到一些羞愧。
她揽过云素,无比自信且平静的等待着雷霆降下。这自信来源于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山头,三只羊从高山上奔来。
没有耳朵的那只骑着没有鼻子的那只,没有眼睛的那只跑的最快,它在最前头拖着另外两只,一路卷起数不尽的尘土。
三只怪羊从百里之外拉起一条横跨天地的灰色长线,出现在唐晚晴面前时,最远处山头的尘土还不曾落下。
惊鸿刚从剑出,唐晚晴刚挽过云素。
羊已经到了。
它将尘土同样带到了足铃脚下,在其还未飞扬阻碍人们的视野前,没有鼻子的怪羊抬起了头上盘踞的长角,像是寻常山羊生气时冲向牧羊人一样,猛地顶向头顶袭来的雷霆!
雷霆刚与淡灰色的长角相逢便突然死去,它好像从未出现过,逝去得悄无声息却又极为突然。
而那雷光遮盖下的玉杯尚在。
没有雷霆该有的惊天动地的声响与威势,也没有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渲染色彩。
就是一山只羊用自己的角顶穿了一些杯子。无需任何技巧。
然后,尘埃落定。
那只揽住云素的手臂很软很软,他闻到手臂上好闻的香气,各处的不适好像没那么不适了。
恍惚间他看到几只山羊,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幻觉,迷迷糊糊的说道:“你的羊,果真好美。”
听着他的话,唐晚晴忍不住骄傲的扬起嘴角,三只羊也懂人言,学着她高仰着头咧嘴笑。
足铃身侧又下了一场雨,是一场小雨,玉杯碎片淅淅沥沥的落下。
“先别睡。”
唐晚晴看向云素,除了脸色白了一些嘴唇红了一些与黯淡的双眸,他身上看不出半点伤口,但他的气息却在慢慢流失。
她明白这伤是落在他的心念处,在那双漆黑的眼睛彻底失去光亮前,唐晚晴将他强行拖入初境。
初境中,她才看到他的心念千疮百孔,浑身遍布着整齐划一的伤口,每个伤口都只有指尖大小,骇人无比。若是细数去,会发现不多不少正好千个。
正是他观想出的千柄剑破碎造成。这些伤口虽并未流出鲜血,但唐晚晴能明确感觉到他的某些重要东西正在遗失。
她一把将他从鸟笼的缝隙中推入小溪,用自己的意韵温养他的心念。
安顿好云素之后,唐晚晴遥遥望向诗绪说道:“似方才那般的术,你还有几道?”
诗绪一挽衣袖,手里又有一杯,她一口饮下,回味无穷的说道:“只要我想,那就数之不尽。”
“人世间的余孽。”
她凝起双目,仔细又认真的审视着绿罗裙少女,同时在脑海不断寻找自己在山里的哪卷书、哪一幅画上见过她。
“你修为不低,不应该籍籍无名,我一定见过你或是听说过你。”唐晚晴横坐上那只没有眼睛的山羊,温柔的摸着它的头说道:“小羊,真是好久不见。”
随后她指使那只没有耳朵的羊说道:“小小羊,看好他。你眼睛好,看到哪个坏人来,你要赶紧背着他走。”
小小羊用羊角轻轻推着云素,它从未见过这个少年,疑惑的叫了几声。
“他是我的…我的书童!”
唐晚晴牵过没有鼻子山羊的缰绳,捏捏它的角夸赞说道:“小小小羊刚刚真是厉害,我们走!”
小羊一摇尾巴,又卷起一路尘土。灰尘太大,唐晚晴睫毛落下还未扬起,她便来到百丈外的诗绪身侧。
她抹掉鼻头染上的灰尘,问诗绪道:“你是谁?”
“凭借几只不伦不类…”
诗绪停顿了一下,她打量着两只有残缺的山羊,刚刚的一切她当然见到,说道:“破破烂烂的山羊,你就敢离我如此之近。”
“尽管它们一只力气很大,一只跑的很快,但是羊就是羊,牲畜与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
她一把抓向肩上的虚空,很远之外小坡下枯萎的柳絮冲天而起,刺破白云而来。
诗绪一只手握住枯萎柳絮的根部,柳絮焕发新生,她端坐在美酒上,另一只罗裙下裸露的玉臂撑着下颚,微笑着说道:“在于它根本不懂意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