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打草
太灵只是一片丘陵,路过它的商人从车窗中匆匆看它一眼是丘陵,坐在田边歇息的农夫认真看它也是那两个字,就算他不认得那是什么意思,各处的大祭司在高处平淡如水的扫过它也只是丘陵。
哪怕是朔归城里那位横在所有大祭司头上的人仙,他偶尔闲暇走上城头,又或是得到什么消息,将目光放在这片狭小的世界上,慢慢走过丘陵时,也只能看到丘陵。
他的目光顺着丘陵一点点的往北边的镇子挪动,没有找到两个正在移动的黑点,低头看向手里的书信。
信中没有该有的问候,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话语,还有一些询问,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句。
“已找到成仙之法。”
书信是加急送来的,飞鸟带着信落到城中,信使第一时间认出了那只特别的鸟,解开了绳子将信送了过来,途中片刻不敢停,现在还能听到他在墙下的喘息声。
书信中简短的语句让人仙眼前一次次浮现那张讨人厌的冷脸,他可从来不会开玩笑,更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鸟是他临行前人仙送给他的,他最清楚它的速度,从他所在的北面镇子上飞出,到这最久不过一日,而就算是朔归城里最好的马,片刻不停的跑,从镇子到那片丘陵也需要三日,他们不可能已经到了。
他遣走信使,又叫来这个地方的将军,望着起伏连绵的丘陵,吩咐说道:“派人在城里找一找,附近的村子里也找找,再吩咐各镇的祭司,找一找驻地里的白姓人家。要从里面找两个人出来,一男一女,男的叫白初,女的叫白末,年岁都不大。”
“可能是假名字,要是有人在城里听过,就是不久前从城里离开了,之后是去了北朔那个镇子。”
蹄寸衫是这个地方最高军事长官,实际上除了下面几个他任命的校尉,这个地方也没有别的长官,他是这个地方的将军,人仙便是这个地方的皇帝。
蹄寸衫对人仙也有如面对皇帝一般的敬重惶恐,他稍稍抬起一点头望向北边的镇子,将他的话如圣旨般分毫不差的记下,崇敬的问道:“找到之后呢?”
“能找得到的话,就把他们带过来,活的。”
人仙走在城墙上,高大的身型穿着黑袍,在低着头跟随的蹄寸衫眼里,一如一片黑夜,他边走边说道:“不过应该找不到他们,各处多找几遍,找的时候别太大动作,会打草惊蛇,找不到就回来,回来的时候告诉每个营一声,一个人都不能少,做好准备,等我命令。”
前面的还好,无论是联系各镇子,还是在城里的搜索行动,虽然这样规模的找两个人出现的极少,但也是有的,联想着先前着急送来的书信,想着他也许是在帮谁的忙。
但是需要动用兵卒,这就让护卫心猛地一惊,他尝试着向人仙再确认一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匆匆退去,不知道要找的人是惹了什么天大的祸事。
这个地方很小,没有可以与朔归作对的势力,那四面高大的城墙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更别提这位最接近仙的人,除了偶尔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寇,需要朔归城出兵去围剿,其它事情从未动用过一兵一卒,更别说像今日这般打算倾巢而出。
常年没有战争,营里少不了吃喝玩乐,骏马一个个养得倒是壮硕,他拿起墙角的长矛,看着许久没有染过鲜血没有经过打磨的矛尖,一把推开营房的门。
远远看着营房外蹄寸衫对校尉的骂声,等到他走入城中,人仙才停下脚步,在城头席地而坐,望着北边的镇子和那片丘陵中间,等着蹄寸衫回来。
雨大夫今天不在镇子里,昨日他就去到北面的村子里出诊,今天他还要去一次,算好信应该送到了,等到中午的时间再去一趟,给那人的儿子也看看病,村子里拿药不方便,他还要从镇子里拿些,顺便给人带过去。
昨夜下了小雨,山路上全是淤泥,紧赶慢赶总算到了村子,他将手指搭在男孩的脉上,一个个的问道:“有没有吃东西?多大了?冷不冷…”
问清楚之后,朝屋子主人留下药,收了比药应该要卖的价钱少上一些的钱,然后离开了这里。
他又去往村子另一个地方,扶在木头门框上,鞋子踩在门槛上刮着上山粘上的泥,问屋前认真看着字帖的宁夏长说道:“有再来过吗?”
宁夏长摇摇头,他看了屋子一圈,看到不远处正蹲在地上,用手挖着土好像埋些什么东西的宁春生,手指着很远之外的丘陵,继续问宁夏长说道:“他真的是要去那的吗?”
“他从那里来,还要回那里去。”
她对大祭司很是信任,或者是只要是镇子附近的人,都会对这个治病救人还助人成仙的大祭司有着几乎绝对的信任,宁夏长毫无保留的说道:“他是这么说的。”
大祭司知道人们对他的信任,点点头没有怀疑,看着她手里的字帖说道:“看完再来找我取。”
路过专心挖土的宁春生身边,看到他朝土里撒下某种种子,然后又将土聚拢,使劲用手将土壤按紧,他突然开口提醒说道:“太紧了,活不了。”
宁春生被他吓了一跳,猛地从地上跳起,看清楚是他后更害怕了,连忙跑开。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如果是个年岁大些的,雨大夫可能会起疑他是否看到了什么,但那只是个孩子,这里也不止这一个怕生的孩子。
又四处走了走,才不紧不慢的回到镇子上,这会儿天都快黑了,站在高处望着远方的城池,两日过去,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到太灵了,回信也应该从朔归城发出了。
又过了一日,他们应该已经到太灵了,雨大夫看到飞鸟从石头上面飞回来,跳起来抓住它取下信封,拆开来半躺在躺椅上慢慢看着,摇晃着的躺椅停了下来,他站起身来,那张冷脸慢慢绷紧,再猛地抬头望向城墙。
“人不见了。”
从书信到来已经有了两日,人仙就在城墙上坐了两人,早先蹄寸衫已经对他回禀了让雨大夫失望的消息,并将它写成书信飞了回去,这次他上来是因为天上好像要下雨。
城里最大的雨伞也不够完全遮住人仙的身体,只能在一旁搭好棚子然后告退。人仙叫住他,吩咐说道:“再找一日。”
他已经不单单只去看北面镇子到太灵的路途,对各个方向的路途都有关注,却始终没有看到两人两马的踪迹。
雨大夫应该已经收到回信了,低头看向军营内整齐划一的士卒,从昨日开始,他们就突然变得尤其有纪律,蹄寸衫警告了他们,不用他特意去说,这位将军也认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与他预想的一样,他们应该找不到人,蹄寸衫不敢对此事疏忽,明知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是让蹄寸衫去找了,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找不到也好找得到也罢。
现在这个结果有了,找不到人,也找不到从哪里来。
这笼子般的地方就这么大,人不会消失,所以找不到人不重要,找不到人从哪里来才重要。
人仙的目光望向天边的幽都。他们既然能来,不排除他们有某种不为人知离去的手段,但他们不会来这就是为了离去,他们有需要找到的东西,应该就在那太灵。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已经找到了悄无声息想要的东西,甚至已经带着那东西离去。
如果是这样,就很无可奈何了。
人仙强压下内心对这种可能的预想,他还是在城墙上不动声色的坐着,本不该对任何事物产生期盼的他罕见的开始期盼,期盼着他们没有离去,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否则,他可能再没有成仙的机会。
又过去一日,他还在这里坐着,看着仍然没有找到人前来回禀的蹄寸衫,对他下达了新命令说道:“不用找了,领五百兵,去太灵。”
已经找了三日,如此之多的人寻找,最后也只在北边镇子上找到些踪迹,蹄寸衫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猜疑,尤其当他看到人仙好像也有些乱了。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几夜,看了几夜,昨日他也没去搭建的棚子里避雨,他太认真了。蹄寸衫内心忍不住的恐慌,斗胆问道:“您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人仙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面前表现得的确有些失态,但这属实是没办法的事,很多迹象证明,他们并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只有仙人能离开这里,换而言之,也只有仙人能从外面进来。
他语气里有些无奈的说道:“仙人。”
三日的搜寻,如果他们还在这里,那么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再找下去也不会找到任何东西,只能用些别的手段了。
望着从南门出城的队伍,他们第一次如此整齐森严,人仙满意的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云素突然对白绫来了这么一句,与他相遇的这半年里,他是会很突然的说出一些与当前事物跳跃幅度很大的话语,这种时候常常是他想到了什么东西。
他这可不是自言自语,这种时候,不去问他,他或许能憋一会儿,但最迟到开始做事的时候就会自己一清二楚的解释出来,主动问当然更好,他会更高兴一些。
白绫看向脚下的小草,说道:“这里的草很浅,蹲下去也打不到,更没有蛇。”
云素望向不远处的城墙,又望向北边,这里地势较矮,看不到那块巨大的黑石头,说道:“这个地方有很多草,还有很多蛇躲在草里,一不小心就会爬出来咬我一口。”
他看着白绫的脸,她脸上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肤色早已被尘土打成灰色的,又加上了一些雀斑,那眉毛也变长变宽了一些,再加点别的,这张脸就变得不是白绫了。
白绫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感觉脑袋沉了许多,她看到他的脸也开始变了,又听到他无奈的说道:“我本来觉得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又都是凡人,我虽然只是知初,但对此多少也能应付应付,不用去遮掩太多,不曾想还是惹祸上身。”
“是那个雨大夫?”白绫说。
云素满意的看着水潭中的自己,钟灵的造化这般用,对于仙人来说很容易从生息层面识破,但凡人来说当然是绰绰有余的。
他又在脑袋上变出些头发来,说道:“我们总共没见过多少人,总归是那个镇子或者村子里的人。”
白绫望着不远处的朔归城,一个人想杀死一个知初仙人很难,十个人也很难,百个人可以,千个人当然能把这个知初仙人踩成烂泥,而这个地方不只有千个人,也许有万个,十万个…
要识破这些并不难,对于两人来说,他们没有直接从镇子往太灵去,只是因为还要四处打探是否有其他仙人的踪迹,而昨日从朔归城里发出的命令带起的动作很大,哪怕它再小心翼翼,如此统一迅速,始终是太大。
城里的搜查还算紧密谨慎,外面镇子村子里的搜查…不管是搜查方法还是掩饰方法,就显得有些拙略了。
靠着这张写满困苦疲劳的黄脸,很轻松的在兵卒嫌弃的目光下入了朔归城,直到又稍稍换了脸在驿站住下,白绫还是没有理解他所说的打草惊蛇。
他或许没懂自己没理解的是方法,而不是这个词语的意思,白绫补上话语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这座城里也有很多动作。”云素望向远处的宫殿,说道:“能动用如此之大的力量,能让这个地方如此之齐心的人,想来只有那位人仙大人了。”
“据说他是这个地方最接近仙的人,他还没有成仙,我哪怕打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太狼狈,如今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打算过几日进这人仙宫看看。”他想着进去之后的细节处,继续对白绫说道:“主要是给他们去提个醒。”
这个客栈这个房间也是经过云素挑选的,窗子的一边能看到那座人仙宫,另一边能看到城墙下的兵卒。
白绫就坐在另一边,眼睛望着那面高大的城墙,它最少有百丈高,单单是站在上面恐怕都需要一些心胆,传闻中是惧怕幽都才建立起这样的城墙,先贤花了几十年才将它建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样的墙也许真的能挡住幽都的寒冷。
她又望向墙下待命的铁骑,那似乎是下一批去往太灵的兵卒,看他们数量不少,放松了一些说道:“过几日去吗?那宫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就算他们不曾养息养意,但至少也会有武艺,你也会流血。”
“加上你,我的钟灵就要分走一些。”他听出白绫想要同行的意思,摇摇头安抚说道:“这对我不利,况且我不是去打架的,他们都是些凡人,不用担心什么。这一趟进去,是去让他们担心的。”
“打一打,惊一惊。”
云素也望向那些兵卒,他们走得越多那人仙宫里便越空虚,平静的说道:“让他们懂分寸,知进退,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