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楚轻璇这么问,看过去。
自从五年前太子痴傻后,皇帝和她以及族人都没有放弃太子,遍寻天下名医,不放过一点治好太子的机会。
但到现在谁都没能治好太子,皇帝已经放弃了,废了太子改立其他皇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曾经拥护太子的大臣们,自然更早放弃,投入到了其他的阵营派系里。
皇后的族人,也开始放弃了,跟皇后想得一样,太子痴傻便痴傻吧。
他从被立为太子开始,从文到武学习各种一个储君应该学的,三岁起每天的睡眠就只有两个多时辰。
小小年纪太子就很老成持重,没有同龄孩子的顽劣和快乐。
其他孩子还在爬树掏鸟窝,捅马蜂的年龄,他的日常已经是参与政事,带着祖父辈的文武大臣们夙夜为民做事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太子做到了,也就只有在回到东宫对着楚轻璇时,他才会有一些少年人的明朗,不擅长,却在竭尽全力地让楚轻璇开心。
所以在天下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太子的痴傻后,皇后也只能安慰自己。
或许是过去他们把太子逼得太紧了,所以上天让他一朝痴傻,变得无忧无虑,弥补给他一个童年。
其实作为父母,在孩子呱呱落地的一刻,那种满足感和内心的柔软疼爱,是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比不上的。
那一刻只希望他健康,平安,吃饱睡好,快乐地长大……这是初心。
但在教养孩子的路上,我们开始对孩子有各种要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意的不是孩子飞得累不累,而是高不高。
我们把自己曾经的遗憾,未完成的梦想、施展不了的抱负,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自己拼不过旁人,不甘心,不愿承认接受自己的平庸,那就拼孩子,去逼孩子,期盼孩子能给自己长脸,让自己富贵荣华,为家族争光。
这,难道不是早就丢了初心吗?
如今,皇后把自己的初心拾了起来。
她去争去斗,不是还奢望着太子能继承大统,而是她若还像之前那样与世无争、构建自己的岁月静好深情不悔,怕是太子的一条命都保不住。
她现在只想护着太子,哪怕太子就这么痴傻一辈子。
她只要太子平安、健康、快乐。
无疑,现在的太子是快乐的。
在知道楚轻盈是从前世回来的之前,楚轻璇跟皇后的想法一样。
然而在前世的后来,太子被一个神医治好了,既然他能恢复,她不想放弃。
那个神医究竟是大哥,还是大哥的师父,或是其他人,她都要一试。
楚轻盈计划着:一,等着她从“军师”那里解锁能治太子的神药,二,让楚明玠给太子诊治,三,去找楚明玠的师父,四,到前世太子被贬的黄州,去找那个在话本里没有提到姓名来历的神医。
这四点同时进行,都要试试,不能放弃任何一条。
楚明玠对上楚轻璇和皇后看过来的目光,沉思许久后道:“在下会尽力,但无法保证一定能治好太子。”
以前楚轻璇还不是太子妃,是皇帝困于宫中的人质,他们楚家想着总有一天是要接回楚轻璇的。
皇帝这般对他们楚家,太子是皇帝的儿子,楚明玠从来没想过治太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二妹嫁给了太子,且是她自愿的,她深爱着太子。
作为她的大哥,只有太子好了,她才能好。
何况太子皇后一党,现在跟他们楚家是一个阵营的,他当然是想治好太子的。
只是治好一个人不是一朝一夕的,过去他没往痴傻的方向研究过,现在他得去研究了。
不过时间无法确定。
曾经很多医者都说会尽力一试,皇后次次燃起希望,却每次的结果都是失望。
所以到现在她已经麻木了,听楚明玠这么说,也只是淡淡点头,“你尽管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本宫不会降罪,皇上那边,一切后果由本宫来承担。”
对方可是太子,要是一不小心给治死了,或者更严重了,可是会被皇帝送上九族消消乐大礼的。
因此来给太子治病的,要么是被威胁了全家的性命,要么是被钱财所诱惑,才拿出胆子给太子治的。
大多数被找来的医者,为了身家性命,他们即便想铤而走险,但没有完全的把握,也只能说自己治不好。
因为找到他们的人承诺就算治不好太子,或者让太子更严重,甚至直接给治死了,皇帝也不会降罪。
结果有个大夫用了铤而走险的方子,把太子从原本的八岁智商变成了五六岁,更痴傻了。
谢疏慧当时火上浇油。
皇帝盛怒之下便砍了那个大夫的头,诛了其三族。
谢疏慧把这件事传出去了,从那以后,更没有医者愿意给太子诊治了。
所以太子没被治好,一来是因为古往今来就没有痴傻病被治好的先例,再者也是因为愿意给太子诊治的人少。
现在楚明玠为了二妹,就算再难,还可能会掉脑袋,累及家人,他还是要尽力一试。
皇后得保护他的这份勇气,为此皇后不玩皇帝空手套白狼口头承诺那一套,她专门拟了一份懿旨给楚明玠,治死了太子,无罪,治好了,太医院院使便由他做了。
她拿出自己的全族,来兑现自己对楚明玠的承诺。
太医院可是最高等的医疗机构,进入里面是多少医者为之努力的目标,毕生所求的。
但,楚明玠一时并没有接旨,“在下可以接下这旨意,但在下生性洒脱不愿被束缚,希望到时在下治好太子后,皇后娘娘不要强行要求在下执行旨意,勉强臣做这个太医院院使。”
其实太医院才是最容易掉脑袋的地方。
在外面的医者救死扶伤,是被人爱戴敬重的,但在宫里却只是奴才。
他们但凡没治好皇室中人,那就是被砍头诛连几族的下场。
当然,还是有很多人挤破了脑袋往里面进。
楚明玠例外,他才不给皇帝当奴才。
皇后听懂了楚明玠的言外之意,心里是有感慨的,到底还是曾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无所畏惧的少将军啊,他自己没察觉到,但她能看出来他依然保留着些许少将军的桀骜恣意。
当然,皇后面上没感慨。
她知楚明玠对自己双腿残疾一事敏感,她真心实意的夸奖和敬佩对楚明玠来说,其实是伤害和羞辱。
皇后是想留下守着太子的,不过有太子妃在,她这个做母后的就显得太爱宝了,所以她起身回自己的凤仪宫,“本宫明日一大清早再来。”
楚明玠坐在轮椅上行礼。
毕竟是曾经勇猛的少将军,他看着不虚弱,那张脸如刀削斧凿,硬朗英俊,嗓音好听,“在下便在东宫歇下,明日等太子殿下醒来了,在下问他一些问题,给他做个测试,判断一下他现在具体的状况,再从长计议。”
皇后让宫人给楚明玠收拾一间寝殿出来,她离开了东宫。
楚轻璇亲自推着楚明玠回寝殿,身后自然是跟着宫人的,“大哥,劳烦你了。”
“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就算治不好太子,也没关系。”
她是知道的,楚明玠痛恨他自己的残废无用,所以当亲人需要他,对他有要求时,他就会给自己很大的压力,逼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楚明玠阴郁着一张脸,“我知道。”
“那药,你不妨试试。”宫人都在,楚轻璇只能这样说。
不过楚明玠已经懂了,从心口的衣襟里拿出楚轻盈交给他的黑色瓷瓶,对楚轻璇的话不置可否,只说:“你去歇着吧。”
他不是不信楚轻盈,作为医者,他是不信这世上能有如此神药。
楚明玠不打算服下,只因不敢再一次面对他的腿,这辈子都无法恢复的结果。
楚明玠决定研究一下这药的成分,应该有治伤残的作用,但没有楚轻盈说得那么神奇。
他试试看能不能在此基础上,再加一些药物进去。
到时候就算这药丸不能使伤残之人站起来,但至少不让其恶化,能治好伤得轻的。
楚明玠做什么都很认真,真正的追求完美主义者,无论是曾经当一方将领,还是如今改学了医术。
他要么不做,要做,就会逼着自己做到极致,要名垂青史后世流芳。
楚明玠这一夜都没睡,在灯火下拿着那粒黑玉断续丸,先观其外观,再估计重量,然后闻,再舔一口。
接着他碾了一些在手指上,水里火上都试试……以各种方式分辨着此丸的成分和药效。
*
夜深,楚轻璇回到寝卧,榻上的太子还没醒,她本来打算坐在那里守着太子一夜。
谁知她走过去便见太子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薄唇间呢喃着什么,手往外抓着,很明显是梦魇了。
“太子……”楚轻璇连忙坐过去。
她刚伸出手,就被太子紧紧攥住,离得近了,听见太子一遍遍喊着的是,“轻璇、轻璇……”
如此焦急,慌张,充满了痛苦,让楚轻璇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攥住,狠狠往外扯。
她也疼得厉害,反握住太子的手,温柔低声应着,“太子,我在,我在的。”
“别走……”太子不再挣扎,任由楚轻璇握着手,像是被抛弃后,终于找到了人。
他闭着眼,透明的液体汹涌而出,滑落到明月般的脸庞、线条流畅的下巴,重复哀求着,“别走,轻璇,不要丢下我……”
楚轻璇心疼如刀割,俯身趴到太子胸口,也重复不厌其烦地应着,“太子,我不走,我在的,我会一直陪着太子……”
下一秒,太子猛然睁开了眼,墨色的眸里那戾气和痛色弥漫。
他一下子坐起来,紧紧抱住了楚轻璇。
楚轻璇愣了片刻,趴到太子温热宽厚的胸膛里,抬起手臂抱住太子颤抖的肩背。
她的手一下下抚着太子的后颈,感觉到太子胸腔的剧烈震动,自己脖子上的皮肤被太子滚烫汹涌的热泪浸湿。
楚轻璇没说什么,轻拍太子颤动的背。
过了许久,楚轻璇感觉太子平静了下来,她从太子的胸口抬头,对上的是太子迷惘的双眼,“太子,你是做了噩梦吗?”
太子眼里还是通红的,浮动着泪水,不过那痛苦和滔天的愤怒恨意已经不见了,恢复了往日的清澈明亮。
他把脸埋到楚轻璇的肩上,带着哭泣,哑声,无比委屈地说:“轻璇,我做了一个特别特别可怕的梦。”
“我梦见你跟我告别,你说你回楚家了,一个月后就回来,我很听话特别乖地等着你,我坐在宫门口,一天一天地等,花开了又败,树叶落了又黄,下了很多场雨和雪,我淋着暴雨,在大雪里站得失去知觉,也没等到你回来。”
“我想去找你,可是父皇让人把我拖了回去,关了起来。”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好像过了好多年,某个下着大雪的夜里,我突然从梦里惊醒,披头散发赤着脚,逃了出去,我去找你……”
楚轻璇已经猜到太子梦到了什么,但真正听见太子描述出来,她的心就犹如被万箭刺穿,痛的难以呼吸。
楚轻璇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压着即将崩溃的情绪问:“后来太子找到我了吗?”
“找到了!”太子神采里飞扬着喜悦,从楚轻璇的肩上出来,双手捧住楚轻璇的脸。
他的墨眸无比灼亮,面容明朗,眉梢眼角都是开心,“你握住了我的手,抱住了我,你就在我怀里啊。”
“你没有丢下我,我知道那只是我做得一场噩梦。”太子的语调都是欢快的,凑过去用额头蹭着楚轻璇的额头,鼻子,吮吸楚轻璇脸上的泪,亲吻她流着泪比他喜欢的亮晶晶的宝石,还明亮漂亮的眼。
楚轻璇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但她跟着太子一起笑了,“嗯,那只是你做得一场梦而已,我告诉过你的,梦都是相反的。”
“现实是我虽然回了楚家,但那是待嫁,太子,我们成亲了,我没有抛下过你,以前不会,以后,这辈子都不会。”
“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即便到了黄泉路上,我们也一起走好不好?”
太子知道黄泉路意味着什么,不允许楚轻璇说跟死有关的,他堵住楚轻璇的唇,吮吸着,应着楚轻璇,“轻璇,我知道我没有首辅哥哥你们聪明,我好像很笨,一直在学,可一直都没有进步。”
“还有父皇,我都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了,他为什么不驾崩,将皇位让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