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府看着这个世家子弟,眼神中带着欣喜,道:“我乃朝中御史,奉命查案,别说七年,哪怕十七年也要查出个交代。”
打量着这队人,又问道:“崔仁师何在?”
“不知道。”
“不知道?”李义府提高语调,翻身下马,无视了四周保护这个世家子弟的家仆,独自一人走入人群中。
走到近前,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药味,此人病怏怏的。
崔仁术先是看了看四周的家仆,面对李义府他步步后退道:“我认罪。”
“认罪?”
“你要做什么?”
李义府抬起一脚踹在这个崔仁术身上。
人当即被踹在了泥泞里,崔仁术的咳嗽声更剧烈了。
雨水不住落在身上,眼看四周的家仆就要围上来,李义府忽然回头,瞪着这些家仆,怒喝道:“我看你们谁敢!”
只是这一声怒吼,让这些家仆吓得一哆嗦,纷纷丢了手中的棍子,竟一时不敢上前护主。
崔仁术倒在地上,忽然笑了,想起了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在平阴县,崔仁师带了一个大夫走入了一间宅院内,大夫给崔仁术诊脉良久,而后走出宅院道:“崔老先生,他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崔仁师低声道:“能让他多活一些时日吗?”
大夫略作思量,又看了看站在崔仁师身后的诸多的弟子,又道:“倒是可以。”
崔仁师行礼道:“有劳了。”
养病几天之后,崔仁术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转,他道:“劳烦兄长了。”
当初离开长安,崔仁师还是壮年,如今也多了不少白发。
这些年,崔仁师奔走各地,但世家根子已烂透了,他想要世家能够重新团结起来,但事与愿违,河北的士族不肯帮范阳的士族。
若不是自诩公卿之后的信念,一直让崔仁师坚持着,恐怕也早已放弃了。
现在他还能想起将卢元推下湖时,那个年轻人惊愕又困惑的神色,崔仁师时常会梦见他。
朝中步步相逼,他几近要崩溃了。
是呀,朝中从未说过要杀光世家,但只是一桩韦挺案,牵连了多少人,朝中又杀了多少人。
崔仁师这些年老得很快,他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现在都快比黑发多了,他低声道:“当初老夫得知韦挺任职馈运使,又正当皇帝东征,韦挺与那京兆韦氏想要趁机兼并田地。”
“老夫当初劝阻过他们,可他们不听,甚至还变本加厉,是呀……朝中没有说过要杀光世家,他们只是在杀一些有罪的人,皇帝出征在外,他们竟敢在后方趁机吞并田地,他们不该死吗……”
话语顿了顿,崔仁师又道:“他们该死,真该死!”
“咳咳咳……”
听到弟弟的咳嗽声,崔仁师拍着他的后背。
“先生,江南的人来了。”门外传来了弟子的话语声。
“老夫知道了。”
“还请先生抓紧时日前往江南,不能再耽误时日了。”
崔仁师没理会外面的话语,看着这个弟弟,道:“大夫说你没有多少时日了。”
崔仁术缓缓睁开眼。
“你自小就不懂事,长年服散,沉溺酒色,是老夫没照顾好你。”
崔仁术不住地摇头。
崔仁师看向门外,坐在塌边,低声道:“你知道卢元一家的案子,他们一家人一定要死,不然就会牵连更多人,老夫让人杀了卢元一家,可朝中的人闻到了味,一旦咬住就不会再松口了。”
“术,愿助兄长。”
崔仁师低声道:“有劳你了。”
崔仁术笑着道:“是兄长保着我,这么多年我做了很多错事,都是兄长帮着我遮盖过去,我该报答兄长。”
门外又传来了催促声,崔仁师吩咐道:“只要你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朝中派来的人就会来找你了。”
崔仁术道:“术知道该怎么做。”
崔仁师重新走出这间宅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烂到根子的世家,还有什么人能救?
临走前,崔仁师看着一座寺庙,十分虔诚地下拜行礼。
当崔仁师跟着几个江南人士离开平阴县,他又见到了当年的哑巴。
哑巴笑呵呵,发出一些呼喝声,用手表示着找他很久了。
“你也与老夫一起去江南吧。”
哑巴满脸的微笑点头,“呃呃呃……”
他的口中发出声音。
等到崔仁师再次转过身,哑巴从腰间忽然拿出一柄刀,捅入了崔仁师的后腰。
崔仁师如同触电般站在原地。
哑巴又连续捅了好几刀,道:“你该死!你害了她全家!”
这个哑巴竟然开口说话了,崔仁师缓缓回过身,错愕地盯着这个哑巴。
崔仁师的护卫冲上来,拿出刀砍在这个哑巴身上。
“你杀人,你就该死!”哑巴身中数刀,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倒在了血泊中。
同样倒在血泊中,没了生息的还有崔仁师。
雨水不断落下,捉拿了崔仁术之后,平阴县的县官送来了消息,他们找到了两具尸首,其中一个就是崔仁师。
平阴县县令道:“行凶的可能是一群江南人士。”
李义府看着两具尸首,沉默不语。
上官仪道:“将尸首带下去吧,追查行凶的人。”
“喏。”平阴县的县令行礼告退。
尸首被带出去了,李义府也疲惫地走出官衙,他神色痛苦地在官衙门前的台阶坐下来,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出神。
当初见到这个哑巴,甚至还一度沾沾自喜过,可还是脱离了控制,成了这副模样。
杜正伦走来道:“怎么了?”
李义府低声道:“本来我应该做得更好的。”
杜正伦道:“崔仁术交代了,事情都是他们兄弟做的,只不过我们不知道死去的另一个人,他是什么人,是谁?”
李义府站起身快步离开了,他不想说出这个哑巴的事,那是哑巴的秘密,既然是秘密那就不用让世人知道了。
有人送来消息,陛下距离博州只有两天的路程了。
天气重新晴朗之后,李义府将哑巴安葬了。
上官仪穿着一身官服走来,道:“他的户籍改好了,从此是博州人士,不再是个家奴了。”
李义府拿过户册,道:“多谢。”
“人都死了,你还为他做这些。”
李义府将户册在他的墓碑前烧了,低声道:“他做了一辈子家奴。”上官仪低声道:“崔仁术将一切事都揽下了,昨天夜里他病死在狱中。”
“是我们做得还不够好,我们查得不够快,查得不够多,我们人手不够,我们应该更敏锐,动手更快。”
上官仪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他,道:“我让人将这里的事送信给太子了,这是太子的回信,对你有交代。”
李义府拿过信,看着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道:“下查江南各地,寻找凶手,建设监察队伍,人手交由监察御史李义府挑选,直到案子了结,不设年限,查到底为止。”
看到书信的内容,李义府抬首道:“多谢。”
上官仪笑道:“不用客气。”
李义府道:“我是在谢太子。”
上官仪不悦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为你忙前奔走……”
“我就是个不识好歹的人,你又当如何?”
“你……”
李义府释怀一笑,重重拍了拍墓碑道:“老兄弟,我会好好当一个御史的。”
贞观二十年,五月,皇帝到了博州。
皇帝是坐船而来的,沿着黄河一路而来,大船就停在黄河上,这艘船很大,但却不华丽。
比当年杨广之奢华,差了许多。
李承乾与父皇下了船,就看到了博州的臣民都站在黄河边相迎。
李治与李慎快步跑来道:“父皇,皇兄。”
李世民瞧着两个长高不少的儿子,道:“待朕问过博州诸事,再来教训你们两个竖子。”
博州的事肯定是瞒不住父皇的。
李治退到一旁,又见到母后下了船,忙上前道:“母后,皇姐。”
李丽质领着小於菟与小鹊儿下了船,没搭理这两个弟弟。
李治识趣地站在母后身边。
长孙皇后看着满城的臣民,低声道:“闯祸了?”
“儿臣与人打架了。”
“你姐说你笨,这话真没错。”
李治很想说这件事的缘由,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一副认错的态度低着头。
李承乾跟着父皇的脚步走入了博州城内。
上官仪一路上讲述着博州诸多事,以及现在的治理状况。
父皇正一路听着禀报。
李慎跟在皇兄身边,道:“何时前往泰山?”
李承乾揣着手走在博州城的街道上,道:“等此间事了就去泰山,你与稚奴也一起去。”
李慎点头道:“河北的事对博州的影响很大。”
“毕竟是山东地界,这里士族众多,难免会有影响。”
父皇到了博州之后就与一些旧友走动。
李治与李慎带着於菟与小鹊儿去游玩了。
博州的事就落在了太子身上。
博州守备将军府,李承乾手中拿着卷宗看着,眼前站着李义府,上官仪,杜正伦。
这三人作揖行礼,等候着殿下发问。
李承乾看完卷宗揉着眉间道:“比预想得要更复杂。”
三人又是沉默不言,在博州三年,到现在只有这些成果,就算是太子殿下打骂,他们也认了。
李承乾道:“自汉魏之后,士族门阀几乎包揽了国事,要说这是皇帝对地方的妥协也罢,又或者是皇帝乐见其成,之后寻常黔首与士族几乎成了两种人,这样的天下谈何治理。”
李承乾不知道以往历朝历代的皇帝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当皇帝的。
这世间社稷重若千钧,岂能一言以蔽之。
当然了,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改变了环境,才能改变人,支教事业还是要继续,任重道远。
李承乾道:“在来时,这里的事孤就知道了。”
东宫右率的李景恒早就将消息送到了自己的手中,比上官仪还要迅速。
李义府道:“是臣没有做好。”
李承乾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你手中的人手不够健全,孤听孙伏伽说过,他将缉拿当作一生的依靠,那就是他的本领,他以抓贼为业,说来说去,你不够专业。”
“你手中需要一些以查案为生的人,这类人需要很强的专业能力,孤让你建立一个监察队伍,就是希望以后这样的事能够越来越好,不设年限是为了有案必查。”
李义府朗声道:“臣明白,只有如此,那些人才会害怕,畏惧。”
“至于人选的事你可以自己决断,下了江南之后如有必要,可以调动各地的兵马。”
李义府朗声道:“臣领命。”
上官仪道:“殿下,他们为了掩盖错事就会用做更多的事来掩藏,但只要他们这么做了,就会留有痕迹。”
说出这番话,上官仪是有些后悔的,他很佩服李义府,人家说下江南,说去就去。
李承乾又道:“都退下吧。”
“喏。”
两人皆退下之后,眼前还站着一个人。
李承乾问道:“杜侍郎,你还有事吗?”
杜正伦神色纠结,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又道:“臣得知杜荷要被赶出家门了?”
“你若心中牵挂,帮一帮杜荷也好,他只是经商又不是罪大恶极,反正上官仪此人孤也要带走,你也跟着走吧。”
杜正伦忙道:“喏。”
“还有。”李承乾将卷宗放在桌上,吩咐道:“名册上与崔仁师,崔仁术有关的官吏,全部查办。”
杜正伦拿着卷宗脚步匆匆而去。
在京兆杜氏,杜荷的处境很尴尬,也只有杜正伦这个堂兄能够与杜构抗衡,能够护着他了。
在博州滞留了半月,李承乾摆平了博州诸多事宜,换下了当地六十余个官吏,送去洛阳法办之后,便与父皇再一次动身前往泰山。
博州距离泰山只有五六天的脚程。
车驾内,长孙皇后揉着陛下的太阳穴,道:“就要到泰山了,陛下怎么还如此忧愁。”
李世民道:“如今各州府传闻,近来各县各州的官吏寝食难安。”
“为何?”
“还能为何,看看押往洛阳的官吏哭得有多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