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忽闻一声悠远的铃声,眼前骤然暗如漆墨,不见一丁点光亮,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仍是黑蒙蒙的一片。
传闻人死后神魂入冥渊,苏清绝忆起那要将人千刀万剐的气刃只觉性命不保,方才见到的诡异面容可是冥渊的差吏?自己可是被带入冥渊之中?不过这冥渊中的夜静似无声,只有缕缕冷凝的清香似有还无,想至此她打住了念头,坐起身来,运转气穴,浩荡的灵气让人不由吃了一惊。
这哪是方才的濒死之人,其生机盎然,修为无损不说,还破了阶。
世有仙门,仙门修道,其修为境界分四大境界,凡武境,灵虚境,小梵天境,大梵天境,而大梵天境之上又有上仙道问道尊,极道尊以及仙道尊,一境之差,云泥之别。
苏清绝不想自己竟在死生之间从止步不前的小梵天境巅峰直接步入大梵天境。此境界修灵识力,灵识力强大者,能入虚无之境,自己会出现在过往之景里怕是和此有关。
世间因缘际遇总是荒诞。有人因一曲琴音顿悟,有人因激辩升境,有人因酿酒入仙道,这些千奇百怪的机遇让世人为之生羡,然这世间更多的是苦修不得道之人,是停滞不前,瓶颈难破之人。
苏清绝目色微凝,摸黑下床,忽而门口传来门扉轻启的声响。
“你醒了”
声音清越,如山间清泉,如林下清风。
来人的声音并不陌生,苏清绝的手自乾坤袋上移开,坐于床边:“金郁琉?”
金郁琉轻应一声,合上门扉,走到桌边斟了一杯茶,将茶杯递到她的面前:“水”
虽是换了一身惊悚的装束,但他面上仍戴着一张面具,这副面具比之前的精致许多。
苏清绝目不能视,伸手时手指堪堪错过杯身,金郁琉手臂微移,杯身碰到摸索着的指端。
一股热意自指尖传来,苏清绝握住茶杯,道:“你为何不点灯?”
金郁琉自怀中取出一物:“双目积瘀,三日不能视物,如今你眸色赤红,可借此物掩一掩”
世间异瞳,如妖如魔,赤红的眼是入魔的征兆,而这世间从来容不下有异瞳的人。
能自险境之中活了下来,失明三日又算的了什么。
苏清绝一手执杯,一手抬起,忽觉一轻柔之物落在了自己的掌心,她五指一收,道:“现下几时?”
“亥时”金郁琉退开一步:“此处是城中的一家客栈,你受……”话音未落,忽见她倏然起身,手中的茶水因剧烈的颤动而洒了出来,好在茶水不烫,双手并未见红。
金郁琉话语一顿,转而道:“你有要事?”
要事谈不上,只是玉琉光与自己同行一路,如今次分开一日之久却是头一次,莫要发生什么事端才是。
静立片刻,苏清绝摇了摇头,复又坐了回去,双手握着茶杯置于膝上。
“你救了我又助我升了修为?”
“修为破境是你的机遇并非人为”金郁琉话锋一转,道:“何故破除结界?”
即能问起结界,此人定是知晓一些关于它的事情,破其结界的原因是因姜氏,苏清绝自不会告知实情,半真半假道:“地下有结界,好奇使然,适才如此,你知晓那处结界?”
金郁琉却未应声,苏清绝等了一阵,只听他道:“结界之中是万象天引阵法的一环,破除结界,阵法生变,此举无异与仙门为敌”
万象天引阵是数千年前一位高人以五域二十一岛为局布下的阵法,用以引灵脉之力压制幽都的魔气,此阵事关人妖两族安危,苏清绝不想这结界竟是如此重要,方才他的沉默怕是在犹疑自己话中的真假。
无相门乃名门正派,若自己被当作心存异心之人,恐会不妙,她如实解道:“我不知它是护阵的结界。”
所谓不知者不怪,金郁琉不置可否,只叮嘱了一声:“日后你且小心行事,切莫酿成大祸”
护阵的结界攻守兼备颇为厉害,昨夜险些要了自己的命,苏清绝并不想有第二次,见他消了疑心,点头应声,转而询问:“道友怎会来此?”
昨夜金郁琉已经带人离去,复又折回碰巧救了她,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缘由。
金郁琉也未隐瞒:“世间气三分,灵气,怨气以及煞气,人妖修灵,魔族修煞,俗世之人虽不修道,但自生怨,怨气乃人身死时的执念所化,犹如魔煞,魔族出世之心不死,常借人之怨气危及阵法,无相门在结界上留有印记,一旦结界发生异动,门内便会知晓”
原这变故竟是自己,苏清绝心下无奈,诚然道:“有劳”
金郁琉静默片刻,突然道:“你是姜氏人”
此人一向知事言事,秉直持重,与他寥寥无几的交谈里可窥一二,但突然被言明身份,苏清绝的心里顿时掀起万丈波澜,一向没有什么起伏的眼里露出一闪而过的震惊,继而皱眉反问“姜氏人?”
金郁琉面容微侧:“神魂印记”
身为姜氏族人,自出生起就携带着姜氏的印记,这印记刻在神魂之上,任何人都抹消不掉,但自己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抹消了,且当日自幽都出来那莲花法印并没有动静。
苏清绝的手指几不可查的抖了一下,声音也沉了下来:“你怎知晓?”
“印记抹消会留下一些痕迹”他声音不见起伏却足以让听者心头一颤。
苏清绝的双眼不能视物,一双赤红的眼眸却颇为瘆人,她眨了下眼,想起为了抹掉印记所带来的剔骨磨神之痛,眸中突然晦涩起来:“当日幽都,你可是已知晓我的身份?我能出探灵台可是因你符纸之故?”
“不错”
苏清绝心下一沉。
幽都一行,仙门弟子进出以玉牌为凭,为出幽都,她暗中找了半晌,直至觉察地面的颤动,适才赶了过去。
方至石林,一人撞毁数块巨石落在了她的不远处,魔气袭身,灵珠不在,肉身已毁,已然生机断绝,她替了那人身份,适才得以逃出生天。
而三年前,自己为得抹消印记的法子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如今被他识破了身份也是因那抹消印记的法子。
金郁琉道:“印记不在已不受镇魂印的挟制,留下的痕迹常人不察”
常人不察,但还是有人能察觉出来不是?苏清绝眸中多了一些耐人寻味的意味。
金郁琉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轻声询问:“你在想什么?”
即便眼盲,苏清绝依然能觉察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此人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身份之人,方才杀人灭口的念头一闪而过,不想竟被此人看破了。
“未想什么”
她的面容寡淡,神色平静,仿佛方才的杀机并未有过。
金郁琉一顿,转而问道:“三年前,姜瑾琅可是你所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道破身份对于急于摆脱姜氏的苏清绝而言犹如密布的樊笼一般让人挣脱不得犹自恼怒,她眉头一皱,并未应声。
金郁琉见她不答,又道:“她的印记尚在”
苏清绝闻此有些惊讶:“你去找过她?”
金郁琉淡道:“有过一面之缘”
“你……”苏清绝一时哑然,停了片刻,道:“你莫不是去寻坑埋的仇?”
金郁琉却道:“与此事无关,两年前我听闻九幽山的焚寂结界一事,后机缘巧合见了她。”
见他并未记仇,苏清绝心下一松,如实道:“我自是没有此等大能,焚寂结界为神器参商剑所为。”
金郁琉并未接话,苏清绝也不等他反应,问道:“姜瑾琅可有为你讨要过抹消印记的秘术?”
当初阿九入地宫寻抹消神魂印记的法子便是为了替姜瑾琅寻得,她既能见到无相门的弟子该是不会错此良机。
“曾提及一二,我并未给她”
果然如此,不过自己抹消印记一事姜氏似乎并不知晓,沉吟片刻,苏清绝道:“你并未告知他们给我秘术一事?”
“此事非同小可,当日一见,姜瑾琅身份之下却有两人,奇怪之余,只作不知”
如此自己能够安身隐于世间他功不可没,不过:“姜瑾琅心思玲珑,你曾给我的那张符纸应是在她手中。”
姜瑾琅不会不去过问此事,事实上,她也的确是问了,金郁琉道:“她曾以忘记符纸的用法为由问过此事,我如实告知符纸可护一次平安。”
用处倒是无错,不过自幽都到邬一城,他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却直到今次才言明,这又是何用意?
“九幽山上你为何不言明?”
“你亦知我为谁,何故不言明?”金郁琉不答反问。
苏清绝一默,再入俗世,她不想多生事端,且二人有些恩怨,若主动提及不是自找麻烦?如今若非结界一事,又怎会知晓此人早已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今日又为何提起?”
金郁琉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一低:“世间际遇无常,命盘变幻无穷,而观之不详者,为机缘,我并未想过今次一遇会快至如此。”
初见时谓之萍水相逢,复见时有诸多机缘巧合,而不涉他人之事,便无机缘一说,金郁琉一直未道破她的身份,怕是未曾想过二人会再有瓜葛。
苏清绝突然后悔昨夜心血来潮追究结界一事,若无此举,两人是该陌路才是,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不过世间机缘有巧合,有人为,两人又是什么?
“你说的机缘是什么?”
金郁琉微一抬头,一道视线便犹如实质的落在了对面之人身上。
“你会取我性命”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落在了二人之间,苏清绝心下一时惊疑不定,沉默片刻,出言道:“我为何要取你性命?我与你无冤无仇,若说有,也是坑埋之仇,这也是我对你不住在先。”
金郁琉微一颔首,道:“梦境如此,我亦勘不破”
“梦境?你曾在梦境中见过我?”苏清绝奇怪道。
“不错”
有所思,有所想才有所梦,两人萍水相逢,又怎会入梦?
“梦境有什么?”
金郁琉似乎并不想提及此事,静默半响,适才道:“一团异火会将我吞噬殆尽”
这得有多大的仇才会用火烧的法子来报仇?苏清绝抿唇:“火是我放的?”
“正是”
“……”
苏清绝目不聚点,面上却露出少有的郑重:“后事恩怨如何我不知晓,但你我无冤,仇也不是什么大仇,我定不会杀你”
说至此,似是想到什么,她话语一顿,继而轻道:“今次一遇,你可是想取我性命?”
金郁琉微微一怔,声音如常道:“既是未知,这因缘尚未发生,在下亦想知晓其中机缘为何,自不会斩断前因,而后唯自然顺之”
即便如是说,但攸关性命,容不得半分差错,方才是自己想杀人灭口,这转眼又担心起他要杀人灭口来,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苏清绝犹疑片刻,诚然道:“多谢”
这一声谢晚来了好些年。
三年前的一场簪花大会,各大宗派名门齐聚衡阳宗,苏清绝自地宫中出来,顶着姜瑾琅的皮囊同天衍宗的弟子一同前往,此行的目的除了替姜瑾琅挣得名声外亦有其私心,事涉无相门,除却比试,苏清绝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无相门的弟子身上。
若论最为诡异的门派装束非无相门莫属,因着门下弟子都带了面具不露真容,旁人想寒颤几句都无从下手,更何况自己亦不是多话之人。苏清绝看着很多人吃了闭门羹,连着头疼了两日,直到第三日一众身姿欣长的人群里多了个矮了半头的身影,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少年人。
然一日跟踪下来,苏清绝发现此人年纪不大修为不高,身子亦不大好,但功法御纸作人,真假难辨,甚为奇怪,便默默打消了用强的念头欲从旁入手。
不过相比于让人吃闭门羹的同门,此人却是好脾气的多了,虽说出的话不怎讨喜。比之有人替旁人来讨僻邪驱灾的符咒,金郁琉虽是给了,却无端道那人身有隐疾,需灵药救治,再被追问是何隐疾之时,他却道自己不是大夫,并不知晓,随即甩一甩衣袖,坦然离去,留下那人独自在风中凌乱。
比之因声音的缘故被女道友调戏意图摘掉面具时,不恼不怒的道出门规,随口提了句炉鼎的弊端,并好言让其洁身自好,女子当场羞愤难当,掩面而去。
比之被骗去玉茗堂时,其他门派出言挑衅,论及门下装束,此人亦温言相告,然没了又道了句:人看人者是人,妖看妖者是妖,人若看人者说妖,定是生了眼疾,且已累及心脉,才会指鹿为马不辨是非。”
这番云淡风轻的直戳痛处顿时惹了不少人,看无相门不顺眼的纷纷迎了上去。
苏清绝站在一旁,不是那些人借机生事,其实她也奇怪,无相门中的面具与面容严丝合缝不见一处破绽,那门下之人又是如何视物饮水的?当然,她还未蠢到去火上浇油。
几个门派虽有恩怨,但毕竟是在衡阳宗,且在簪花大会上。众人都不是蠢笨之人,自然不会去砸自家门派的名声,一番针锋相对下来并未撕破脸皮,而是借着玉茗堂灵酒的原由比起酒来。
玉茗堂的灵酒分为九品,酒中所含灵气随着品阶上升也越发精纯,传闻饮下九品灵酒,彼身修为能更上一重,当然,身体承受不住,爆体而亡应另当别论。
柿子要见软的捏,苏清绝亦是如此,但这个软柿子不卑不亢自有其傲骨。
以天山派为首的弟子,指着桌上的九盏酒道:“既然来了玉茗堂,哪有不饮一杯的道理,还是说你看不上衡阳宗的灵酒?”
金郁琉长身玉立,少年如玉质的嗓音自面具下传了出来:“衡阳宗的灵酒自是不错,不过门下禁酒,不能享此口福,道友既好酒,想来九品灵酒不在话下”
另一人笑道:“无相门有无相门的规矩,玉茗堂有玉茗堂的规矩,道友难道不知来此之人皆是要赌酒之人,道友不应,便是坏了衡阳宗的规矩。”
金郁琉道:“既是衡阳宗的规矩,应严以律下,在下师从无相门,自当遵从本门规矩,不生二心。”
衡阳宗的规矩自然是用来约束本门弟子的,但三宗鼎力,各门派的弟子又齐聚此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又能无视一个大宗的规矩?
几人便是借此刁难,正巧无相门竟有禁酒的规矩,可不是正中下怀?不料金郁琉却丝毫不给一份薄面,更因此将几人奚落一番,都是能叫出名号的人,怎会任由旁人阴阳怪气,一时间两方僵持起来。
“道友所言在理”衡阳宗的弟子适时出声:“宗门以规矩御下,道友非我宗人,自不能因此而坏了自己的门规,今次因簪花大会,诸位来此亦是以酒会友,聊表心意,实乃幸事一件,道友禁令在身,不若寻上一位友人浅饮一杯如何?”
此话一出,看似给了几人台阶下,实乃双方都削了几分薄面。
不过苏清绝却很高兴,如此卖人情的好事自然少不了自己,她径自上前:“我来替他”
众人见有人站了出来,皆是一默。
姜瑾琅是天衍宗的弟子,修道门派虽是三足鼎立,但天衍宗却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宗,那起事的几人面色顿时黑了起来。
苏清绝停在金郁琉的面前,抬眼看他,声音细如蚊蝇:“我替你赌酒,你得给我瞧病。”
这话颇有些强买强卖的意味,金郁琉下颌微低,轻声道:“道友身子无恙。”
苏清绝摇头,道:“我所患不治之症,唯道友能治,如此便说好了,一言为定”
说罢也不等他应声,苏清绝移步桌前,一指方才闹事之人,道:“九盏灵酒我替他应了,你们几个,谁人来赌?”
衡阳宗的弟子出面道:“瑾琅,只代浅饮一杯即可”
苏清绝微微一笑:“如此,倒是无趣”
见女子口出狂言,那挑事的人面面相觑,天山派的段横涯走了出来:“我来”
苏清绝看他一眼,道:“既是赌酒,重在一个赌字,区区九盏灵酒怎能尽兴,不如你我分盅而置,一人九杯如何?”
九杯飞升,好则一阶越,坏则肉身死,这是在赌命,众人里担心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但都作壁上观,无一人出声。
段横涯不想此人突然发难,咄咄逼人至此,他面色一变。
“且慢”金郁琉突然上前,一张惨白的面具看向苏清绝:“九品灵酒不是儿戏,不至如此”
苏清绝看他一眼,如是道:“我来此是为了它,顺手卖你个人情,不过,你要记得还。”
金郁琉闻此沉默片刻,道:“他又如何?”
苏清绝闻言一愣,转眼明白过来,不由轻笑称奇:“他为难于你,你却担心他?”
金郁琉轻道:“人命一事不是儿戏,之于你亦是不妥”
“欸,你是在担心我?”苏清绝微一挑眉,笑道:“人固有自知之明,谁会拿性命去开玩笑?他既然应了必有十成的把握,你说是吧?”话毕,视线落在应酒的人身上。
段横涯见那一番挑衅,眉头一皱,沉声答应。
见此,苏清绝拍手叫好,挥手道:“上酒”
此情此景,金郁琉不再多言,后退一步,在旁静观其变。
衡阳宗的弟子给双方换了灵酒,点上香,此局,为半柱香的时间。
苏清绝随手端起一杯一饮而尽,然后看向对面。
相比于她的漫不经心,段横涯则慎重许多,他仔细看了每一盏酒,亦嗅了酒味,这才端起第三杯酒。
九盏灵酒苏清绝势在必得,是以不论是哪一盏酒,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段横涯则不同,他每一杯酒都喝得小心翼翼。而在他踌躇之时苏清绝已借着自身的灵气将灵酒里的灵气缓缓纳入气海之中。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境遇相同,心境不同的两人,有一方,自一开始便就输了。
段横涯在饮下第七杯酒时,面上已经通红一片,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他狰红着眼,看向对面的女子。
苏清绝面色未变分毫,她端起一杯酒,看了段横涯一眼,低头浅饮,待小酌完,嘴角一勾,道:“倒”
话音方落,那双猩红的眸子突然闭上了,见状,天山派的弟子赶忙将人背起送回天山派的居所,酒桌前顿时剩下苏清绝一人,众人只当她是运气好,不料那人径自端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看向身侧之人,道:“走”
九盏灵酒并非儿戏,而她面色如常,神思清明,堂上顿时寂寂无声,无人敢上前去拦,金郁琉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她出了玉茗堂。
出了门,苏清绝御剑而起,垂眸道:“上来”
金郁琉飞身而上:“你当真无事?”
“无事,如今酒已饮,你且还恩”飞剑快如流星,苏清绝开门见山道:“抹去神魂印记的法子”
话毕,身后之人并未立即应声,过了一阵,只听他道:“说于你,你欲何为?”
苏清绝也未瞒他:“姜氏欲置我于死地,抹消印记我才能保命”
身后又是一阵沉默,苏清绝已然生了硬抢的心思,不想他突然应了下来:“莫要道于旁人”
苏清绝闻言生怕他反悔似的,忙道:“一言为定,不过,此事你知我知,不能向旁人提及此事。”
金郁琉这次未在犹豫,而是很快应声,苏清绝心下一松,眯了眯眼,临近停在了一处沙滩上。
衡阳宗南临海,此时夜空无垠,满月如盘,月辉铺陈,将海面映得亮如明镜,而周遭浪声涛涛,灵气氤氲,长风洗尘,蔚为壮观。
两人方一落地,苏清绝径自朝金郁琉伸出手,虽是无话,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金郁琉抬手,莹白修长的食指点上她的手心。
苏清绝勿自疑惑间,一道铭文出现在魂海里,继而传来金郁琉的声音:“抹消印记九死一生,你可要做?”
苏清绝心道:“自然”
金郁琉不在出言,未几,他收回手,苏清绝的掌心却多了一张符纸。
“置于法阵中可护你周全”
“多谢道友”性命攸关,苏清绝自然不会推辞,她欣然收下,随即挥挥手,道:“我练会儿功,道友先行回去吧”
金郁琉微顿片刻,道:“你为何会信一陌路之人?”
苏清绝正高兴着闻言顿时皱了眉头:“秘术有假?”
金郁琉摇了摇头,道:“炼化灵酒需一些时辰,道友请便,在下告辞”
堂堂无相门的弟子应是不会骗人的吧?苏清绝狐疑点头,待他离开,适才盘腿而坐,双手捏诀,将体内因灵酒而疯狂肆虐的灵气缓缓疏引。
九品灵酒,酌饮飞升,所言果然不假,若要炼为己用却有些难度。
她一心炼化灵酒,已到忘我之境,身在彼岸,心在河瀚,周遭的一切仿佛已经悄然远去。
待睁眼时,淡月下沉、残星几点,苏清绝复又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一抹红晕,周遭浪声依旧,海风舒爽,而身前柴火将息,金郁琉躺在一旁。
对于去而复返的人,诧异间她探身打量,然此人一动不动,似乎并未察觉。
苏清绝神色一变,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友,道友”
躺着的人依旧毫无动静,苏清绝伸手正要抵上面具,指尖微微一顿,打消了揭开面具的念头,垂手探向他的手腕。
脉搏平缓,没有异处,苏清绝将人打量一番,复又抬手,食指抵上他的眉心,灵识方一探出便被一道力挡了回来,魂海之下隐有神魂,于修士而言,此乃命门,不容旁人探试。
一番动作,苏清绝皱了眉头,周围没有打斗痕迹,他的身体无恙,但人却不醒,这是怎么回事?
沉思半响,所思无果,苏清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沉默着看向天际,眼见东方吐白,天色渐明,这才心下一横,垂眼道:“道友浅睡片刻,待我拔得头筹,便来挖你”
回忆仅仅一瞬,但那日,自己并未送他回去,而是就地挖坑,布下结界将他埋至地下以至错过簪花大会,那说要来挖人的自己却因夺魁一战昏迷数日,醒来之时已身在地宫之中。
恩将仇报或许便是如此,金郁琉的修为虽不如何,但功法却是厉害至极,若无差错,两人会同台切磋。
三年过去,再遇之时,隔着坑埋的仇,莫名的心虚让苏清绝垂了眼。
那句道谢,金郁琉并无反应,只道:“一年前姜氏丢失神器参商剑,因此花重金悬赏偷剑之人,其名曰:姜姝妤,你可是此人?”
苏清绝自幽都出来在客栈听了诸多事宜,此事她已有耳闻,这才对参商剑的剑灵忌讳颇深,而自九幽山见到那莲花法印之时她便直觉是冲自己而来,但姜氏该是不知自己是姜氏人的身份才是,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真实名讳?这疑惑一直梗在心头,眼下见被识破身份,无奈道:“我若说是,你要如何?”
“你与姜氏的恩怨与我无关”
苏清绝一愣:“那你为何说于我?”
“你如今为半魂之体,还望小心行事”
被一眼看穿的感觉让人无所遁形,苏清绝觉得自己在此人面前无半点招架之力,只能无奈叹了一口气,继而道:“抹消印记之时我被净魂瓶抽了半缕神魂,若是取回,那半魂上的印记要如何?”
金郁琉却道:“无事”
秘术与符纸皆是他所给,想必所言非虚,她揉了揉眼,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多少让人有些不适。
“你当真不会借机要我性命?”
几番询问,金郁琉知晓她的不安,沉默片刻,道:“我若想取你的性命,你如今可会安然无恙?”
此话不假,如他所言,若想为之,何故救她一命?
苏清绝心下一松,别开话头:“那夜你为何往返且晕了过去?”
金郁琉似乎并不想提及此事,转了话锋:“城南问柳巷有详知城中人事之人,你若寻人可去此地询问一二”
两人皆因寻人至此,不过自得知那人非玉琉光时,苏清绝已经忘了这回事儿,她点了点头,继而道:“多谢告知,不过,你何故救我?”
“簪花一事,你替我解围在先,虽有梦境如此,但所现也非今日,你无需放于心上”
当日苏清绝并非无故解围,金郁琉这般坦然,倒让自己有些不自在,她不再多言,将茶杯放于一旁,取出白巾覆于眼上,起身辞行。
作为眼盲之人该是行动不便,然她足下步伐稳健,面上神色平静,不见丝毫惊慌,如此倒如同常人一般。
金郁琉看了一阵,直到她要撞上桌椅之时适才出言提醒。
二人落脚的是家客栈,不巧还在楼上,苏清绝以手抵墙沿墙壁行走,来客见此纷纷礼让避开。而穿过走廊便是向下的木阶,她屏气细听来客的脚步声,声音轻重缓急,杂乱无章,静立片刻,抬脚下阶。
“下七阶”
金郁琉的声音自下方传来,苏清绝心弦一松,以手扶栏,脚下不再迟疑。
“左移三步,下一阶,移二步”
“下八阶”
“姑娘行走不便,如不介,在下可助姑娘”
下至三阶时,下方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苏清绝摇头,足下却是未停,心里默默数数。
“姑娘何须客气,你若走个一天,店家的生意还做不了?”
又有一道娇俏的女声传来,但这声音的主人却颇为不耐。
苏清绝皱了皱眉,并未应声。
“欸,莫不是个哑巴?”
“小师妹,你怎能与目盲之人计较?”又有一道男音传来。
“哼”
女子轻哼一声,不在多言。
六,七,八
苏清绝方在阶下站定,忽觉衣袖微动,继而一股外力自袖间传来,金郁琉的声音也自身边响起:“跟上”
苏清绝眉眼微舒,借着力跟人走了。
夜空无垠,星河璀璨,一柄飞剑自空中划过,朝城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