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痴男怨女相思恨(2)
作者:易易初梨   夙念成诗忆锦年最新章节     
    尤秦走进这山门,就好像走进了一个熔炉,这里的夏日艳阳似乎比别处更加强烈,要将他那坚硬的心稍稍软化。他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踏在了他这一生活得最为真诚的日子里,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颗石子,都是他和尔朱林樰曾经美好的见证。他看着那笔直的紫衫林,和从前一样,风一吹就会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只有凝神才能听见。而这种声音,常常会在他和林樰互相依靠,伴着林樰砰砰的心跳奏响。
    尤秦走过一汪泉眼,山泉澄澈,他忍不住掬一捧水品尝甘甜,却在山泉附近发现一条小溪,这让他想起曾经的桃花涧。这小溪只能算是沟渠,远远比不上当年游鱼成群的小河。看这样子应该是多年未有人打理,河溪干涸了。但是明显有人新翻过的,难道是林樰?他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其实这么多年,包括后来凌泠去世,他都未曾来姑射山纠缠尔朱,并不是他有多么重承诺,而是尔朱闭门谢客,他吃了多次闭门羹。但是偶尔冲动,他也会在山下转悠,只是未进山门而已。
    他沿着沟渠往里走,发现桃树上还堪堪结了不少果子,但是貌似成熟的果子都被人摘了。在这稀疏的桃林中,还有人新植了小树苗,尤秦仔细辨认,原来是山梨树。他看着那半死不活的小树,心里嗤笑,这是谁这么傻,这个季节种树,不是白费力气吗?
    沿着山道,观些野趣,憧憬着和尔朱林樰的重逢,尤秦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轻松到他快忘了他此行来见贺儇的目的,轻松到他在想,此次在这里,要不要告诉林樰,虞瑾就是他们的孩子呢?或许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一切不过是他在空想而已。
    姑射山上,秦囊已经见到他的徒儿虞瑾。虞瑾很惊讶,一清早起来就看到了师傅。从他拜师邙山到现在,独自出去很多次,甚至比这次更长时间也有,这是师傅第一次出来找他。虞瑾料定师傅必定是有话要跟他说。
    于是他借口说有个医药古方要跟师傅探讨,便请师傅到他房间,秦囊正有此意,奈何贺儇拉着他问养生之道,使得他脱不开身。要说自己的这个徒弟,确实很有眼力见儿。他跟在虞瑾身后,看着跟随他长大的徒弟,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说实话,秦囊打心底不愿自己的徒儿牵扯进这六界纠纷,当初收下他,便是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逍遥过一辈子,成为无名无利的济世医者。
    很快便走到虞瑾的房间。房间收拾得整洁,书案上还有未写完的字,一本《姑射草木典》已经翻到一半。秦囊摸着自己的胡子,心想,这小子确实是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时时刻刻不忘研习医术。他在想,接下来跟他说的话会不会太过残忍。可是该来的总归要来。
    “师傅请坐。”虞瑾搬来软凳请师傅坐下,又亲自洗了茶杯,不知从哪里找到热水,沏好了茶恭恭敬敬地端上,这才自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等师傅发话。
    “这是我和素楝晨间采的松叶露水,您尝尝?”虞瑾笑着说道,话语温和。秦囊看着他的周身气度,竟隐隐有些师尊风度。若是他这一身本事能够善加利用,恐怕成就不在师尊之下。这样的年轻人,很难和“为祸天下”联系在一起,秦囊有些理解师傅的淡定了。
    “不拘这些礼数,”秦囊端起杯子,茶香扑鼻,水汽氤氲,虞瑾的脸仿佛变得不真实。他想起来初见的时候,虞瑾还是个小可怜,这些年自己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原本只想他和自己一样自由人生,却不料原来人的命运早有定数。
    他放下茶杯,轻咳一声,“瑾儿,”虞瑾立刻挺直腰杆,师傅从未这样叫过他。
    秦囊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封面上写着《断肠天涯记》,递给虞瑾。虞瑾双手接过,这本书看着年代久远,看书名似乎是一本医书。
    “你翻到第七十一页,”秦囊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数清楚,可能让虞瑾自己明白反而更好。
    虞瑾翻开书,“红荷曲”这三个字让他心惊,再往下看,他感到有一丝丝冷。待读完,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心想:“这书上记载的不就是自己在饕餮山阴崖底经历的吗?”如果自己真的炼成了仙蚩,后果是什么?师傅亲自找来,想必并不是一件好事。
    当虞瑾看到那句“紫色婴琏与其合二为一,则仙蚩成,可得万世神力,不可摧毁。”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扯脖子上的婴琏,却只扯出了一截绳子。
    他把希望转向师傅,“仙蚩是什么?”他希望结果不是很坏。
    “仙蚩其实是上神之一,只是万年以来未有人能真正以仙蚩之名晋级神位。曾经有一代妖王炼成了,但是他最后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虞瑾问道,仿佛在问自己的未来。
    “自杀而死,据说是这样。”秦囊问道。
    “难道成为了仙蚩就只有死路一条吗?还是说,仙蚩会给这世上带来灾难?”虞瑾心里有很多疑问,他必须要搞清楚。
    “你听我讲,瑾儿。仙蚩不必死,只要你心存善念,造福于世。除了你自己,没人能让你死。”秦囊如实相告,可是他没说的是,虽然没有人能杀死仙蚩,但是这世上能杀死人的不只有至高法力。
    “那上次的仙蚩是因为为祸世间才死的吗?”
    “不是,他是自杀的。他从未出过妖界,却自杀了。”虞瑾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这也是六界未解之谜。
    虞瑾却一下子懂了,他不是世人杀的,也是世人杀的。杀人有时候不必用刀,也不必用法力。他游走世间救死扶伤,看过了很多这样凄惨的故事。
    “您来是想我回氓山吗?”虞瑾知道,师傅和师尊必然不会让自己去死,最多就是回氓山,永不出山。
    “不是。我只是来告诉你,也是提醒你。至于你想怎样,你自己决定。你要知道,如今你的身份已经是天下皆知了。”秦囊到底还是担心他,拍着他的肩膀,“不过,只要你在氓山,我和你师尊必然能保你平安。”他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又觉得不太对。如今别说是他秦囊,不知道师尊是不是他的对手,毕竟这世上没有人和仙蚩交过手。
    “师尊也这样说吗?”虞瑾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冬天,他清楚知道是师尊救了他。
    “师尊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善恶之间,总在一念。一念之间,成佛成魔。’,我想师尊的意思也是你自己决定,但是师尊说,等着你回去给他泡茶。”秦囊说完,端起那茶杯,抿了一口,茶香四溢,绕齿清香,绵绵不绝。
    秦囊看了看虞瑾,不禁讶然,原来这小子还有这技艺。
    一盏茶完,虞瑾还是没说话,秦囊有些不忍。
    “师尊说,他相信小瑾。”秦囊也没撒谎,师傅确实这样说过。他知道在虞瑾心里,师尊比他这个师傅更管用,“我也相信。”末了,他还加了一句。
    虞瑾看着师傅,眸光微闪,起身接过茶盏,要去换水。
    “不了,”秦囊这一生最讨厌离别伤感,虽然身为师傅这样做有点不合适,但他此刻只想早点逃离这里。
    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你的生父,我猜的啊,可能近期来找你。你要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秦囊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尤秦的名字,也没说出他对于尤秦意图的担心。毕竟,虞瑾长大了,他作为师傅,能做的也就这么多。再多,比如对着他说他生父的不好,就有违师道了。
    一切都是造化。秦囊匆匆下山时遥遥看见山下老熟人的影子,便有意避过去了。他不愿再与尤秦有何瓜葛,尤其预料到了未来世界的风雨必和此人有关联。他无法阻止这即将搅动的旋涡,也无法拯救他的爱徒,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多久一个人而已。
    他看看这姑射山绿树葱茏,不知回来时,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他的老熟人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因为尤秦一直沉浸在一种即将见到尔朱林樰和虞瑾的快乐中。他想到的是那种从前在凡间看到的破镜重圆的戏码,那时觉得他们极其幼稚,尤其堂堂男儿要上演哭戏,甚是丢人。但是此刻,他还没见到故人,就已经被自己想象的画面感动的热泪盈眶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虞瑾独自待在房间,认真再细细梳理一遍师傅的话,觉得如今自己的处境甚是艰难。他知道,一旦消息传开,自己将面临着天下人的凝视和观察,甚至不得不选择立场,为人所用。自己能否处理好这一切,不重蹈前人覆辙呢?或者自己要不要从此回到氓山,再不出来呢?
    他陷入了沉思,没看到那半开的门外,站着的纤纤素影。是素楝,她本是来问虞瑾要回黑木符的。自从饕餮山一别,再次在皋深山相遇,她总感觉虞瑾有点不一样。他好像是刻意在和自己保持距离,但是有时候又很正常,对自己也一如既往的关心和照料。她也犹豫好久想问清楚,但是如今看他师傅来寻他,或许氓山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想在如今情势下因此和虞瑾发生什么误会,所以想等从天庭救回阿婆,待六界安定,说不定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那桃木符,她是要拿回来的。
    因为那代表着他们的最初。
    然而她也清楚,在她已经在开始努力经营这段感情的时候,那必然是出了什么问题了。但是她还是主动来寻他了,却不料听到了秦囊和虞瑾的对话。
    仙蚩是什么?会死吗?素楝心中只有这个疑问。她看着眉头紧锁的虞瑾和匆忙离去的秦囊,料定这不是一件小事。正想进去问个清楚,远远地来了人,是林姨。
    尔朱对于素楝出现在虞瑾的房门前并不奇怪,便没有多问。只轻轻敲了敲门,喊虞瑾出门相见。
    “有人找他,”尔朱察觉到这二人奇怪的气氛,便转而对素楝说道,“你跟他讲,外面有人找。”尔朱说完便走了,她的心里也不安定,因为她还没有想好怎样面对尤秦,所以她才借口说来喊虞瑾,给自己片刻喘息之机。
    虽然在尔朱林樰心里早就将此人剔除,但是因为这人牵扯着她最伤痛的记忆,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常听人说,倘若你真的不在乎一个人,那你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能把他当做身边的任何一个普通人或者陌生人来对待,如果做不到,就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可是她尔朱林樰不这么觉得,男人和女人,如果已经没有爱情可言,剩下的就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爱恨,还有可以忘记但不可原谅的伤害。这些伤害并不能因为他们的身份是男人和女人,就可以解读为放不下和余情未了。
    一个人伤害了另一个人,无论是亲人、友人、爱人,他都必须要真挚的道歉,获得别人的谅解。这是基本的礼节。所以,尤秦,他作为一个伤害者,必须有一个道歉。至于她尔朱林樰原不原谅,那是她原不原谅的问题,而不是爱不爱、恨不恨的问题。
    可是,如今看尤秦的情形,并不是像是道歉。
    尤秦确实没想过要道歉,因为他未曾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他总觉得自己只是暂时离开林樰而已,总有一天,在自己拥有绝对权利之时,那时候他会重新拥有眼前之人。这种念头在他再次看到尔朱之时更加坚定了。
    千百年以后,她依旧风华绝伦。虽然不再是红衣烈烈,但是即使身着色,站在山间依旧熠熠发光,岁月并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是这山间的百合花,时间的积淀,让她更加沉静。她一抬眼,所到之处,便流动着一种微甜微苦清新的味道——她不是典型的温婉美人,可是这也是让他尤秦欲罢不能的魅力——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