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和素楝在一旁,耐心等待二人。
虞瑾心想,眼下虽暂时是安全的,只是若不能完成和凌波之约,即便不是凌波,也会是别人,再在这里掀起战火。这里的人,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了。虞瑾想要找个机会,将早间和凌波商议之时告知各位。
他看着素楝,此刻正是好时机,他有件事一直挂在心上。
虞瑾手里攥着蓝色小瓶,他不知该如何和素楝解释此事。说真话,说自己的父亲来害她,虞瑾有些不愿。不说真话,就只能哄着她将这药丸吃了。
素楝在虞梓和瑰云走后,便默默不语了。从刚刚热血的场面中跳脱出来,从自己的私人情感中抽离出身,她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心里反复回忆着刚刚瑰云和城民们跪倒一片的场景。
素楝想起了阿婆,在灵岛,虽然阿婆不常露面,但是只要她出现,众人无不尊敬。灵岛几万年来太平无事,成为六界的庇护所。阿婆才一离开,灵岛便遭大劫。这中间有些事,即便是素楝再单纯,也该明白一二了。至于阿婆为何会抛下自己,上天自投罗网,现在想来,想必是她早已预料灵岛有此一劫,想要以身犯险换取平安,却没能成功。
她也想起了母亲,姑射仙子。她为何几万年如一日,一人清冷孤寂,守在姑射山。或许也是某种责任,某种大义。就像昭月,原本她以为只是天界娇贵的公主,却也愿意为了梧州百姓,赌上自己的性命。又或者是那华璎,从前初见,不过是纨绔子弟,可是饕餮山上,即便其中有为他自己赌一把的原因在,他也选择站在了苍生大义的这一边。
还有张爷爷,她也知道,为了拯救灵岛上幸存的民众,他以身为岛,牺牲了自己——当然也抛下了自己。
还有虞瑾,他也抛下过自己,返回饕餮山,为了救张爷爷,为了救阴崖的荒月族,——可惜未能成功。
素楝想,此生自己最亲的几个人,好像都是为了同样的原因离自己而去。她会怪他们吗?事实上不会,因为易地而处,她会做同样的选择。
不仅如此,她还要做跟他们一样的人,一样的仙,一样的妖。
不知不觉,素楝竟走到了死胡同,面前是一堵墙,隔墙之外是一条巷子。她觉得很熟悉,便是昨晚虞瑾和阿梓走的那条巷子,而那墙,便是她昨日听见虞瑾“告白”的那处围墙。
素楝似有感应,一回头,便看见虞瑾,正在三步之遥,阳光下,他一身紫衣,高贵端庄,仿佛天上的神只一般不可侵犯,而那笑容,却格外和煦温柔,让素楝忍不住要沉溺其中。
“把手给我。”虞瑾走近,伸手向素楝,“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走错路了吧。”
素楝不答,却乖乖伸出手。虞瑾从怀中掏出红色小瓶,倒出三粒药丸。“治你心疾的药,快吃吧。”
素楝不疑,接过药丸便吞了。
虞瑾抖了抖小瓶,竟然没了。想到是尤秦给的解药,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人精明着呢,从来就没真正要给素楝解毒。
不过眼下素楝解了毒,那便好了。待返回天庭,再问他要解药也不迟。
何况……
何况,此去艰难,不知吉凶。虽然目前人在眼前,可是总是有一丝不安。他想到尤秦所述这想念丸种下的情蛊症状,心下反而多了一丝庆幸:只要自己这毒一日不解,那他此生,便会时时刻刻与素楝牵绊。
他可能会为了素楝心悸,为了她而晕倒,甚至为了她而死去……
想到这里,想到前路艰险,虞瑾竟然有种不敢言明的满足。他看着素楝,眼睛在阳光中闪烁,她咽下了那药丸,微微抿嘴。虞瑾离得太近,连那唇边的纹路也看地清楚,连那唇边细细的绒毛……
连虞瑾自己都没发觉,他和素楝早就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虞瑾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离素楝越来越近,阳光太烈,他眯起眼睛,嘴角轻扬。
“你疯了。”素楝看着他,伸出手将他隔绝开来。
刚刚远看像是神只的虞瑾,此刻近看,却俊美的有些妖异,尤其那一双眼睛,笑得微微眯起,眼角飞扬,直入鬓稍,亦正亦邪,有种妖异之美。
“我是疯了。”虞瑾看着一脸紧张的素楝,往后撤了一步。可是,他却不敢告知素楝,他为何而疯。
“我们回去吧。”素楝拉住虞瑾的手,“你今早去见凌波了?”
“是啊,”虞瑾答道,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一件跟吃饭一样简单的事情。
“你还劝服他离开梧州?所以今早的黑云才散去?”素楝又问。
“是的,但是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去而复返。”虞瑾答道。
“我们一起努力,我们不让他们回来,可以吗?”素楝停下脚步,她抬头看虞瑾,眼中有泪花,“我不想城民受苦了,我也不想瑰云再担忧了。我想她和阿梓从此好好的。”
“好,我们一起努力,楝楝。”虞瑾道,“所以你刚刚一路上就在想这个?”
“是啊,我在想,阿婆和张爷爷为了灵岛活着,母亲为了姑射山活着,昭月、华璎看似各有所求,却也愿意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她说到这里,再次看向虞瑾,眼中有坚毅,“你也不例外,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接着说,“也不是为了我活着。”
“所以呢?”虞瑾追问。
“所以我也不光为了自己活,我也要为了大家而活。”素楝的眼中有星光。虞瑾不知该高兴,还是忧伤,可终究是庆幸的。
素楝心中不止他一人。可是他的心好像因为她这句话而更加平静,就像大雪覆盖的天地一般,万籁俱寂,无忧无喜。
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或许是因为知道,即便自己不在身边,素楝也能活的很好。
虞瑾只紧握素楝的手,没有回答。
两人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虞梓和瑰云。众人商量着要回虞府,虞瑾当下便将早间和凌波的商议简明扼要的说了,只略过了涉及凌波隐私的部分,也暂未提起需要虞梓上京协商——他还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说怎么今早这天突然就亮了。”瑰云道,“只是如今这情形,你一个人去我和阿梓也不放心。”瑰云早就听闻凌波为人,实在不敢轻信。
虞瑾知道,要不是他知道凌波就是玉衡,要不是他了解凌波苦心孤诣的目的,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相信凌波所说。早间他去信氓山的时候,也顺便给贺儇也写了密信,询问凌波相关事宜。
“我和瑾哥哥一起去。”素楝道,她看着虞瑾,眼神似乎是在询问。
“也好,你们一起也有个照应。”或许是因为梧州一役瑰云看到了素楝的另外一面,又或者,她想到了自己和阿梓。既是知己,是爱人,那便要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此去艰难,但若是二人所愿,那便值得。
“我们别在这儿谈话了,不如回虞府再说吧。”阿梓道。
“虞府人多,不如在这里便宜。”虞瑾话音一落,便是阿梓的。
“哦,还是我大哥想的周到。去到虞府,又是三哥哥的,又是月妹妹的,确实不方便。”他说着朝素楝眨了眨眼睛。
素楝对昭月早就放下芥蒂,只是想到华璎,心下黯然。
“还是大哥想的周到。”瑰云接过话,四人依旧回到小院。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虞瑾不得不开口。
“阿梓,瑰云,梧州之事还需要阿梓你出面亲自上京一趟。”
虞梓见兄长神情严肃,不似玩笑。当下便也正襟危坐,认真聆听。“梧州之事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兄长请讲。”
“凌波之计,是要先联合人冥魔三界达成联盟,让伏夷放下占领梧州以制西华山的目的。我和素楝会前往魔界,商讨相关事宜。只是人界,需要阿梓你跑一趟。”虞瑾将情形扼要说明,看着虞梓的反应。
“据我所知,不论神仙妖魔,做什么决定从未问过人界。因为人命寿短,凡胎肉体,是以武力最弱。不知这凌波,为何想到要问人间意愿?”虞梓心中有身而为人的骄傲,却也时常感叹凡人的渺小,尤其当他亲眼看到神仙力量的强大。
“万物生,皆有其理。凡人看似弱小,却是六界里最为繁盛绵延的。或许一人寿短,但是万载传承,力量无穷。且六界之中,凡人力若,却最善一个‘智’字。是以无论怎样小打小闹,却也没有哪一届妄图灭人界而取而代之。再说,你忘了。你小时我给你看的《六界寒暑杂记》里,记载着,十几万年前,神魔龃龉,即将大战。就是人界出面调停的。”虞瑾温柔的看着虞梓,心想或许这个问题阿梓心中埋藏了很久了。
“对,对,我想起来了。后来那人为万世供奉,人人都尊称一声‘葛公’葛善人!”虞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一扫刚才的暗淡,“这次难道轮到我了吗?虞公?”
虞梓的天真历久弥珍。
瑰云拉着他坐下,“虞公?我看是愚公吧!或许是大智若愚的‘愚’?”
阿梓听出来了她的调侃,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是虞梓也知,当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大哥继续讲。”
“此行不易,所以我希望阿梓你首先要支棱起来,要相信自己。”虞瑾看着阿梓,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自己将此事交给阿梓,是对还是错。他想起父亲虞培风,若是父亲在,他是希望阿梓永远偏安一隅,还是希望他建功立业?
虞瑾心里有些心酸,终究他未能让阿梓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一世平安。
“大哥,你说的我都知道。前阵子,京城的旧识贬谪儋州,途径旧地。因我从前救过他一命,他冒死前来看我。聊起京城局势,确实不容乐观。如今赵镶那小子不知去了哪里,据说很久未在朝堂上出现了。如今只有几个辅政的老臣,勉强支撑。只是世风日下,终究是表面浮华,内里空虚。不知这王朝还能支撑几许。”虞梓一下子说了好多话,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虞瑾和瑰云面前表现出对赵家的担忧。
毕竟他的骨子里流着赵家的血。
赵镶去了哪里?他如今便住在那“天牢”里,畅想着他的成仙得道、千载万世。想当初赵镶野心勃勃的将朝堂扰乱,撵走虞梓,得了皇位,却依旧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虞瑾看了看虞梓,终是没告诉他真相。但是赵镶如今心思不在人间,只要朝中说话算数之人同意,表达一下意见就可以。
“只要还没改朝换代,梧州之事也得知会一声。此事马虎不得,关系到能不能保存梧州,也关系到能不能稳住局面。阿梓,还得你去一趟。”虞瑾的神情十分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谁说他是氓山弟子,光风月霁,从无私心?虞瑾惭愧。“瑰云,你带着孩子也跟他上京去吧。”
这便是虞瑾的私心。梧州不日便将鱼龙混杂,还有西华山在侧,未来如何,他不能保证。他和素楝有亲人在此是昭月亲眼所见,天上如今知晓几分,他也不得而知。留在这里,难免有一日会被自己牵累。
要是他们此去京城,还能安全几分。
瑰云看着虞瑾,斟酌几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孩子了,梧州这片地,确实也有感情。可是情势瞬息万变,若能返回京城,一家人在一起,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们都在谈六界,谈未来,可是瑰云心中最重要是家人,是当下。一家人整整齐齐,无论是什么风浪,她也不怕。
“好,我们听大哥的。”瑰云笑着,“我姐姐就拜托了。”她的声音很轻,话却很重。虞瑾起身,弯腰行礼,“仙子请放心。”
一声“仙子”,瑰云便知虞瑾知道,她是以素楝亲人身份嘱托。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瑰云。”才相聚,不日就要分离,素楝心中十分不舍。此去京城,山高水长,阿梓和瑰云势单力薄,前路未卜,素楝更有些不放心。
“不如,我陪你们上京,然后再回来寻阿瑾。”素楝道。
只有虞瑾意识到,素楝对自己称呼的改变。他喜欢这个称呼的亲昵,更喜欢这个称呼里面超过爱慕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