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实的指尖从曹秉玉下巴处划向脸部,只稍稍用力,一道血痕留在了曹秉玉粗糙的脸上。
而后慕云实退后一步,笑的灿烂,“对不住了,曹长老。”她一挥手,“长老受伤了,需要在家养伤,任何人不得打扰。”说完转身,衣袖旋转,进了后殿,只剩下那高大的背影。
曹秉玉用手捂着脸,血迹染红了指尖。他伸出手,看着这鲜红的血,脸上的刺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这时他才想起,他想要说的事情,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他原本想要说服慕云实和天界合作——一不小心,竟然让那丫头占了先机。
曹秉玉拂袖而去,出门到大殿外,一群侍卫已经在此等候。为首者恭敬行礼,“奉王上之命送曹长老回府,顺便保护长老安全。”
曹秉玉“哼”的一声,疾步离开了。看来这几天,他只能在家里和华琮待几天了——维护表面的和平,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当晚,幻花岛的侍卫和侍女们都在传一件事,白日里曹长老和王上起了争执,王上出手打了长老,脸上满是血。有人说,是因为长老的府中新进了一群侍女,王上醋意大发,于是甩了耳光。而也有人说,王上看不上胡子拉碴的曹长老,有人看见一个美男子被藏在王上的私宅……
男男女女传的沸沸扬扬,甚至连映照听了,都要当真了。常笙似乎不以为然,映彩却是心中明了:他们的王上,和曹长老之间绝无可能,和那私宅里的男子,也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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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院,入夜中,天空的星月,和昨天山崖所见一模一样,是绝美的风景。
虞瑾等到素楝沉睡,这才出发。
是时候找慕云实好好谈一下了——他并未让素楝同行。素楝若是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慕姐姐”并未将她当成妹妹,怕是要伤心。
素楝昨夜中毒,未曾好眠,一路坐着飞驼颠簸,确实累了,倒头便睡着了。夜半枫林涛声缱绻,素楝醒了过来。月华如练,从窗户照进来,房间里如秋霜落地般晶莹圣洁。窗外便是那荷塘,荷花在夜色里也能看出来娇艳,真是“如花如幻”,她有些明白这里为何叫幻花岛了。
素楝被那荷塘夜色所吸引,已然没了睡意,索性就干脆起身出门。常听人说,幻花岛四季如春,如今身在其中,才知这四个字的分量。对于刚刚才经历了寒冷和酷暑的素楝来讲,一对比印象就更加深刻了。
才一出门,一股微风习习而来,睡足醒来,春风适意,素楝感到身上没有一处不舒爽。
她一抬头,便发现外院凉亭处有人。起初,素楝以为是虞瑾,可是仔细一看,衣服颜色不对,身量也不对,虽身材高大,却分明是个女子。
一身红衣,这让素楝有些欣喜,心中暗自盼望,最好是自己所想的的那个人。于是她飞奔而去,随着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果然是她——火焰花姐姐。
慕云实身着火红的衣衫,站在凉亭处,眺望那满塘艳色。
“你来了?”慕云实没有回头,这样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这院中只可能是一个人。
“慕姐姐!”素楝的声音很大,似是要响彻这院子。慕云实很难不察觉,素楝声音里的欣喜——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是装不出来的。
慕云实有些诧异,她原以为如若再次见面,眼前的女孩子会不会质问她“为何下毒”,可是,预想过的画面没有发生。
“慕姐姐,你也住在这里吗?”素楝问道,她全然不知慕云实心中正翻江倒海。
慕云实“嗯”了一声,几不可闻。没有等来素楝的质问,她反而有些不自在。
觉得自己好像欠了素楝什么。
和刚刚在曹秉玉面前的那个王上,简直判若两人。
是的,她只是慕云实而已,只是在青荷院等待小黎的慕姐姐而已。
“真的吗?太好了。”素楝道,“你对这里肯定很熟,其实我第一眼见你,便想,你是不是来自魔界。果然,慕姐姐就是这里的人。”素楝小嘴吧啦吧啦说个不停,她小时候在灵岛,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见过各色人等,认识魔界的人也不足为奇。
慕云实因为心中涌起的愧疚,反而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在此时来到此地——这种场面明明是可以预见的。
其实很多时候,这种情绪不是慕云实自己能控制的。
直到慕云实站在小院的门前,看着门口自己亲自写的四个大字“青荷客栈”之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来了——这些年,她越来越像一个王上,越来越能控制自己。
随着她权力日盛,诸事繁多,曹秉玉也是蠢蠢欲动,她再也没办法花很多精力去回忆,去寻找。甚至有时候,她因为想起过往种种,会忍不住自责,忍不住愧疚,心神不宁,以至于大事出了纰漏。
于是她索性便搬了出去,日日住在琴华殿,办公生活都在那里。
心里的某个地方,只在每年的那几天才打开。而往往那时候,她也不会到这里来。她会带上可靠之人,去摘星阁——不,悬命阁,住一段时间,去寻找最初的梦想,和最初的朋友。
可是,这青荷院依然是她难过、彷徨、疲惫的时候,可以疗伤的地方。有时候,慕韵事会假装小藜在这里,在家等着她回来,然后一起喝酒谈天,再计划明日后日去哪里流浪。
于是日子便在强制忘记,忍住不想起,和不由自主想起,放纵思绪,沉沦颠簸,再到理智回归中不断循环。
今日便是那再也忍不住的日子。
慕云实回头看见素楝的一瞬间,有那么一丝错觉,慕青——她的妹妹回来了。
今日她和曹秉玉对峙完,心中难免有气,可是却无处发泄。常笙总是一句一个“大小姐”,唯命是从。映彩热情之中又带着天然的尊卑隔阂,映照实在太过殷勤,太过在意自己一举一动——“被爱”也是一种负担,尤其是不平等的爱。
于是,百无聊赖之中,慕云实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是在她最初当上魔王之时存在的。当时就想,等她自己安顿下来,就去接慕青,让她在魔界住下,安心研究花草——这世上没有什么花草,是不能在幻花岛生长的。
可是,当慕云实真正安定下来去寻慕青的时候,却再也没能找到她,只带回了那茶杯和陶罐。从那之后,她默默寻找了很多年,可小藜就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了踪迹。
而这酒,就一直藏在那里。
直到今天,她觉得事事繁杂,觉得这万人之上的生活,穷奢极欲,却像被困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让人不得自由。
她都快无法呼吸了,便出来透透气。
却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这里。
不知不觉中,又见到了素楝。
不知不觉中,又想起了小藜。
虽然小黎未曾踏足过魔界,更别提到这青荷院,可是这里仿佛处处都有她的踪迹。慕云实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想象和回忆在作祟。
慕云实看到素楝对她的热情和喜爱依旧如同昨晚,就猜出来大约她素楝对于昨晚之事是不知情的。映彩已经将昨晚之事详细告知,慕云实也知昨夜虞瑾的愤怒。她原本以为,虞瑾定然会将此事告知素楝,让她远离自己,以保平安。
可是没想到,他并未这样做。
这让慕云实有些意外。虞瑾很自信,对素楝也确实周到。
不过虽然当了这么些年的王,什么手段都了解过甚至用过。可慕云实还是不愿去骗眼前这个玲珑剔透的少女。她决定坦言相告,至于结果,就交给对方——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做了这个决定,慕云实忽然觉得心情舒畅。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一点点,当年那个独自行走沙漠,游览四方的慕云实。
而不是魔王慕云实。
是的,在此刻,她只想做慕姐姐。
“要喝一杯吗?”慕云实问道。
“好啊,我去找杯子。”素楝说着就往院内跑。
“何必那么麻烦,不如共饮一壶?”慕云实看着素楝,有些试探的意味。
“哈哈哈,那有什么要紧,”素楝爽朗的笑声响彻小院。不等慕云实将酒递过来,她自拿起酒壶,灌了几大口,“好酒!”
上一次和别人这么洒脱的喝酒,素楝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原来已经那么久了,原来也不过才一年多。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在山林里自由穿梭,在清嘉古镇惬意洒脱,在琼花殿撒娇任性……不过一年,她已经改变太多了。
素楝似乎比小藜更多了一份大胆任性。慕云实心想,嘴里却说,“你不怕这酒里有毒?”
“不怕,姐姐若要我死,怕是不用这么麻烦。”素楝笑道。这酒确实是好酒,入口甘醇,后劲却大。不过,她的酒量还好还好。
“我要跟你道歉,素楝姑娘。昨晚你喝的茶里面有毒。”慕云实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姐姐不用介怀。我知道你们无心伤我。”素楝收起了她的恣意,郑重的说。
是的,她是知道的。阿婆最爱喝茶,琼花殿里不乏好茶,有些是别人的谢礼,有些是天庭的赏赐,有些是灵岛的出产之物。素楝从小便会品茶,茶的水不好,茶的火候的好,烧水的木材不好,她都能品出来。
何况是在茶里添加了别的东西。
可是她还是喝了下去。她在赌,赌眼前之人不会要自己性命,赌虞大哥一定回会来救自己,赌他们不忍心,也赌他们的真心。
素楝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在梨花树尖上跳舞的少女了,她也知道,这世上最难赌赢的便是真心。
可是,她赌赢了。在她和慕姐姐之间,她已经悄悄的占了上风。
她竟然知道!知道还要喝下,慕云实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叹她傻,还是感叹她勇。这番孤勇,从前她也有过。
”哈哈哈哈,好胆量!这世上干喝下我慕云实的毒茶之人,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了!”慕云实大口饮酒,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因为我相信慕姐姐,也相信虞大哥。”素楝道。
慕云实看着素楝,她相信了萍水相逢的自己,大约是因为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吧。既然今日是坦白局,那不如就开诚布公,都说出来吧。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魔王,慕云实。”慕云实道。
“那太好了,我和瑾哥哥就是来找你的。”素楝欢欣,突然觉得一切有了希望。魔王不是十恶不赦、不讲道理的坏蛋,而是重情重义、不拘小节的豪杰。
“你不怕我吗?”慕云实追问。她自己也知道,这世上将她传成什么样子,或许是三头六臂、血盆大口、浑身毛发、喜怒无常……眼前的少女,应该也是听过的。
“我为什么要怕一个请我喝酒的漂亮姐姐。”素楝眼神狡黠,语气颇有揶揄的成分。在旁人看来,她真是胆大。但是在慕云实看来,却是亲近的表现。
慕云实笑了。她将那酒壶再次递给素楝,一大口下去,素楝差点呛住了。慕云实也笑了,她指着那凉亭之上的“青荷”二字,“素楝,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大约是青青荷叶,艳艳荷花?”素楝答道,她和虞瑾一致这样认为。
“不,青荷,就是‘慕青的荷花’,我没有那么多诗意,这花也从来不是我的。”慕云实的语气有些伤感,眼前的少女和荷花,不断的提醒着她,曾经和慕青在梧州的日子。那是多么有盼头的日子啊!
“慕青?慕云实?”素楝思量着这两个名字,“莫不是你的妹妹?”素楝道。
“是的,她消失了,或许,不,应该是因为我。是我把她弄丢了。”慕云实看着那荷花,神情哀痛。
这些年来,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因为没有合适的人来倾听。如今她不再是那个沙漠里的行者,她是魔界的王上,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她,所有的话语她都不能全信。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遗憾和软肋。所以这么多年,她在最难过的时候,也只能借酒消愁,将那些言语用酒咽下。
可是,今日,这里有个和小黎一样晶莹剔透的女子,可以毫不犹豫喝下毒茶的女子,可以不问缘由选择原谅的女子,她觉得,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