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朝慕云实走去。
“你终于来了。将此处交给你,我就可放心离去了。”虞瑾道。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请求慕云实答应一起对抗伏夷的阴谋。又或者他潜意识的认为,慕云实本质上并非那种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王者,又或者这夜色太过温柔,慕云实茕茕孑立,引起了虞瑾的共鸣。
不经意间,虞瑾此时竟然未曾使用尊称。
而慕云实也似乎并不介意,她笑着,言语轻柔,语气随意而轻快。
“这就要放弃了?不如你再说出三个理由,说不定我便改变主意答应你了。”
这哪里是之前的魔王慕云实。
魔王慕云实怎会和天界来使来玩笑。
虞瑾别过头再看了一眼,没错,确实是慕云实。
又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慕云实。
某种程度上,慕云实并未有意掩藏她的性格——比如,她和素楝的相处,一直都是这样如朋友一般。只是从前自己是天界使者,而今日,他只是有恩于魔界的虞神医。此刻的两个人,洗尽铅华,抛却外在的身份,都只是这芸芸众生之中为了生活和爱人而奔波劳碌的两个普通人而已。
“明日我便能将这里的病人清点完毕。如今即便是得了疫病的人,也早已过了传染期。况且,几个一直跟着我的魔灵,早已学会了药房和治疗方法。”虞瑾说着,仰起头,看那漫天的星星,“所以,我打算明天就出发。”
“还要等一个人。”慕云实未曾反对,却也不像是同意。
“等谁?”虞瑾问。
“等摩荑,我离开之时已经叫人去传信了。”慕云实道。她带着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此次寻得小藜,叫上摩荑,也算是亲人相见了。
“你要去梧州?”虞瑾接着问。
慕云实也注意到了虞瑾对自己称呼和态度的变化。从前他代表天界,自然是对这个魔界之主毕恭毕敬。可是如今,他似乎已经恢复了他本来的身份。若他只愿做氓山神医,此刻,倒是她该奉之为座上宾。
不过,慕云实显然更喜欢如今他们之间的那种对话氛围,因为说的都是真话,并且坦荡。
“是的,已经很久了。我想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慕云实长叹一口气,“你可能无法想象,我再次踏上这一步,用了多久。”
虞瑾笑笑,并未回话。
“这里我会交给常笙,恢复成以前的客栈。以后你和素楝若有机会再来,刻意免房费。”慕云实像是在跟一位朋友聊天,“当然,饭钱还是要给的。”
“那是自然。希望有机会再喝你煮的茶。”虞瑾答道。
慕云实听出了其中意味。这家伙,应该还是在记仇呢。
第二日清晨,常笙站在摘星阁下,目送虞瑾和慕云实离开。因为今天魔灵们也要陆续回家,虞慕两位便特意提前出发。常笙没有过多的精力用来伤感,大小姐既然将此处交给他,他便要竭力做好,等待她回来的那一刻,不至于让她失望。而今日,是魔灵们离开的时候,也是他新店开张的时候。
摩荑站在摘星阁下,看着高高的台阶之上,两个人一步一步往下走。台阶陡峭,他们的每一步都心惊胆战,却又稳稳地落下。
摩荑心想,这两人真是奇怪。二人灵力如此高强,为何却宁愿一步一步走下来?
“王上!”摩荑的声音娇柔。
慕云实不欲告诉摩荑她已经将魔界暂时交出,以免她大惊小怪。只告诉她,这次出门时秘密查探,不宜暴露真实身份。摩荑向来听慕云实的话,便也只乖巧的叫一声姐姐。
雪原一望无际,他们三人赶路心切,不约而同选择了飞行。对于虞瑾和慕云实来说,自然是轻松的。摩荑一开始的时候勉强能够跟得上,不一会儿便渐觉体力不支。慕云实见状只好拉着她前行,而虞瑾也适当放慢了速度。
三人很快到了交界处的密林。
慕云实想起了曾经她和小藜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美丽的湖景,也遇到了危险。虞瑾则想到来时和素楝在山林中穿梭,素楝如同是山中的精灵一般。
而摩荑则越想越气,想到来时骑着马被素楝上马“调戏”的窘态。
慕云实似乎是感受到了摩荑的怒气,于是她回过头了摩荑一眼。摩荑立刻将目光从虞瑾身上移开,朝着慕云实笑了笑。
这丫头,怎么有些不正常。
慕云实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三人已经飞过密林,远远地能看到梧州的轮廓。
此时,也不过是梧州的申时左右。
虞瑾在城门处等待稍微落后的二人,他知道素楝现在在何处。
然而,久等不到。慕云实和摩荑始终未曾跟来。虞瑾想起慕云实口中的那一句“近乡情怯”,于是决定再等一等。
从在摘星阁决定不再勉强慕云实决定之后,虞瑾就放松了很多。他现在十分理解慕云实,充分尊重慕云实的意愿。其实,更多的,他能感觉到慕云实内心的忐忑。
然而等了好久,还是不见人影。他一人站在城门口久久不愿离去,又因外貌出众,气质卓尘,衣着也和常人不同,倒被那守门的注意到了。守门的是一个壮汉,以为虞瑾是外来的游客,他便开始了热心肠的喋喋不休。
“这梧州城的日出,是南方三绝之一。但凡看了这里的日出,你便不会在其它任何地方想看日出。”
然后,就是可以插队上城门看日出,三两银子一个人。见虞瑾并不答话,于是大汉又说,“我这有一种符纸,最是灵验,出门在外可保平安。”
见虞瑾也不答话,还以为他不相信。于是又凑近来,压低声音悄悄说,“我们这里的父母官那个叫姓虞的王爷,前几年移尸之祸逃跑时,便是用了我的符咒,前几天竟然又回家了!”
虞瑾听到此处,不觉好笑。
看来阿梓确实是真的回家了。
那壮汉见虞瑾并不上当,又见他文质彬彬,于是便骂骂咧咧的,动手赶他走。
虞瑾好整以暇,不怒反笑。
“去去去,穷酸样儿!”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虞瑾的气定神闲惹恼了那大汉,大汉的面目逐渐扭曲,挥舞着拳头就上来了。
可是还没等那拳头落下,“臭小子,让你显能!”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传来。虞瑾抬头一看,一个老头挥舞着一个扫把迎面而来,“啪”得一声打在那壮汉身上。
“哎哟哟,我说老头,快别打……”壮汉瞬间怂了,转头满脸堆笑,朝着老头一顿求饶。
老头哪里肯听,劈头盖脸便送他一顿打。于是这城门处便是一顿鸡飞狗跳,而周围的人似乎见怪不怪,大家都该干嘛干嘛,几乎没有人围观。
壮汉只管求饶,却没有还手。最终挨了打,灰溜溜的走了。
远处依旧不见慕云实和摩荑的身影。虞瑾正想着要不要继续等,那老头朝他走来。
虞瑾双手作揖恭敬一礼,老头回礼,抱歉的笑了笑。
“惊扰了贵客,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还希望贵客大人大量,不要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般见识。”
虞瑾恍然大悟,原来那壮汉是老头的儿子。他原本也不在意,更何况老头亲自致歉。
虞瑾言语客气而温和,“先生言重了,他并未伤害到我。”
老头看着虞瑾神色自若,谦和有礼,不由得想跟他多说几句。“他不成器,到处招摇撞骗。我就让他顶了我的职位,在这里守门。哪知他竟然干出这样的事。”老头恨铁不成钢,“从前日子难过,也不怪他,但是现在世道好了,他再这样便是天理不容了。虞王爷那般爱民如子,怎会自己先逃?”
虞瑾听见他说起虞梓,“前辈怎知那虞梓不会逃走?”
“他们走的那一夜,已经是这移尸消散之后。那一日,我正在这里守门,亲眼见他们一行乘车离去。而从那一日之后,移尸之祸再未起。”老头说着,眼中又泪花,“王爷在这里,干了很多实事。但因为上天不作美,又是天灾又是人祸。在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他都没离开,怎么会在一切平息之后‘逃走’呢?”老头一口气说了很多,“如今这样能有平安的日子,我们就知足了。即便我儿不争气,但是他,还有我和老婆子都还在,家还在,日子苦一点没关系。””
老头说起一家三口,即便刚刚他才“暴揍”了他的儿子,眼中依然有光。
或许这种光,便是慕云实,便是阿梓想看到的光。
“年轻人,那家伙有一句话是对的。我们梧州城门的落日是一奇景。你看!”老头笑着,眼睛看着那天边晚霞。站在城门下,因为视线阻挡,看不到那日头缓缓下落,照耀万里江山的奇景,但是却依旧能得到这红色云霞的照耀。
虞瑾看着漫天彩霞,目之所及,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彩晕,那是一种代表生和希望的色彩。
在那云霞之中,行人或驻足观看、流连忘返,或行色匆匆、不为所动,是这幅图画中最生动的部分。
在这片红霞之下,有两人格外显眼。一人一身红衣翩跹而来,一人身着白衣紧紧相随。
朝虞瑾走来,正是慕云实和摩荑。
虞瑾只觉得这幅图画很美,却不知道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幅画。一红一白两姊妹,带着对梧州的无限期待,踏上了他们的寻梦之旅。
而在很久之后的今天,那对失散的姐妹,还会再见吗?
摩荑看到虞瑾一人站在城墙之下,红霞之下,他仰望天空,似乎在思考什么。即便城门处人来人往,可是虞瑾依旧人群中一眼便可以看见的那个。
尤其是他身边没有素楝,摩荑便看他更顺眼了。
“不要对他有心思,没有结果的。”一旁的慕云实突然道。
“王……慕姐姐!”摩荑洁白的面庞似乎因为晚霞变得红彤彤的,“谁有心思了!”
慕云实并未回话,只朝虞瑾走去。虞瑾早就看到她们,于是三人一行在日落时分进了城门。
一进梧州城,那些死去的回忆便活过来了。回忆像是一只猛兽,每到一个地方,便将慕云实的脚抓住,让她不得动弹。那些她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仿佛是吃了起死回生的仙丹,在她踏上梧州的土地,呼吸到这里的气息,看到这里的花和树的时候,便顷刻苏醒,拼命拍打她尘封的心灵,想要窜出来。
慕云实的心突突的跳,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见到小藜。在来到这里之前,她是那么希望得到小藜的消息。但是真的到了这里,却又害怕得到她的消息。
一路行来,三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虞瑾在前带路,慕云实恍恍惚惚,摩荑走在慕云实身后,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而那从未谋面过的姐姐,对她来说,也是同样新鲜的。
日月湖边,今天的落日似乎格外美丽。晚霞将整个湖面照的金晃晃的,白色的芦苇似乎也染上了好看的淡红色。配上那翠绿的芦苇叶,仿佛是湖上开了红色的花。
就像那一年,这里的一池秋日荷花。
方沁觉得今日落霞格外好看,虽然身体很虚弱,但是她还是坚持要坐在院子中再看一会儿风景。素楝从房间里找出毯子,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连着几日,她们抱着最后的希望等待。到今日,似乎连素楝也失去了希望。又或者说,她只想给方沁最后的温暖。
太阳终于落下了,很快便能感受到气温的下降。素楝想要将方沁推到房间里去——这几日她捣鼓捣鼓这里余留的物品,竟然找到了一张损坏的轮椅。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修理,方沁也愿意看着她做这些事。没想到,她小时候调皮捣乱拆拆补补的技能,在这里竟然派上了用场。
可是方沁却不愿意进去。
她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