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变成了天帝少昊。
慕青抬头看了一眼,“我想要将这火晶石带走。你答应过我的,带我去雪国找火晶石。”
少昊听到此言,有一丝的欣喜——她还记得自己跟她说的话,于是心中不怒反喜。他不喜欢别人跟他谈条件,但是慕青是个例外——她想要的越多,才能在他身边留的更久。
“好,我答应你。”少昊答道。他今日便要回天界,一切即将水到渠成。他坐拥天下,也即将拥有自己心爱之人。
雷震天看到少昊终于从房门中走出,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有一人,只有在少昊不在的时候,才能畅快呼吸。
少昊在前,雷震天紧随其后。雷震天不住往后看,果然,慕青的窗户响了。
慕青支开窗棱。窗外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粗劣的陶罐,像极了她弄丢的那只。罐子里是一簇金黄色的小小野菊花,金黄色的一团开得灿烂,晨光中露珠熠熠生辉。
“野性偏宜野,寒花独耐寒。经冬开未尽,不与俗人看。”
慕青像是那溺水窒息之人,终于将头伸出窗外,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有一瞬的畅快。
或许她就是那山中一簇野菊花,如今正在经历寒冬。而她是不怕冬天的,也无惧那寒冷。
远远地,雷震天看到慕青脸上略微放松的表情,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那花儿是他擅离职守连夜去西华山下小山村摘的,那个陶罐的位置是他精心挑选的,让她一推开窗就能看见。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希望她偶尔也能自由呼吸,哪怕只是一瞬。
慕青将那瓶花抱起,环顾四周无一人。
或许是方沁,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
慕青这样想着。
她接受这份好意,这花儿本身也无错,只是她再也无法相信方沁:她根本就没有四只杯子,只有两只,其中一只还是破碎后修补的。
而方沁,却告诉她四只杯子都打碎了。
晨风中,慕青抱着陶罐,花儿在她脸颊边开得灿烂。眼前依旧是初见之时的荷花湖美景,周围是连绵的绿色。是和去年一样的景色,而人却早就不是原来的人。
原来离开荒原和慕姐姐,她在这世上是如此孤独的存在啊,慕青心想。
她今天阴差阳错答应了少昊,上天庭去做他的妃子。如今看来,若是走不掉,竟然是最好的选择。困在这里,她便再无出路。方沁是不会放她走的,而与其让少昊将她遗忘,永远被困,还不如上天庭,那里或许还有转机。
前途茫茫,一切未知。可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慕青,还是选择继续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相见的那一天。
慕青看着漪园的清晨,和那天方沁带她们进来之时没什么两样。她想起了和慕云实在摘星阁初遇之时的场景,不知摘星阁是否还是从前的样子?那时他们在摘星阁山顶上所说的话,还有他们追求和向往的世界……她们满怀希望的出走,想要去寻找自由,却最终都失去了自由。
这世上,她们原来是如此弱小的存在。
后悔吗?慕青想着,她是后悔的。
后悔碰见少昊。
却不后悔遇到慕云实。直到此时,她依旧相信,若是慕姐姐知晓……
慕青抱着那一罐小野菊花,静静地站在清晨的湖水旁的身影,这是方沁最后一次见到慕青。
“那后来呢?”慕云实追问。她的心中绞痛,难以想象那时候小藜一个人,该有多么的无助。
若是,若是她当时再仔细一点查看旧居和小山村,必然能发现不对。若是她当时再努力一点寻找这“无忧客栈”,或许就能在这里找到小藜。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慕姑娘。天帝不知何时将她接走了,连我也不知道。”方沁的声音十分虚弱,即便声音细小,却也能听出其中悔恨,“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发现我在骗她。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怕她失去生的希望。”
方沁说完,不住的咳。夜深了,她有些困,有些冷。素楝换了一个又一个汤婆子,却发现方沁的手依旧是冰凉的。
“根本就没有四个杯子,只有两个。”慕云实道。当年她偷偷跑回去过一次,在旧居里住了一夜,就被常笙找到。临走时,她带走了那破损的陶罐,和那两只杯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方沁苍老的声音响起。原来,慕青早就发现自己在骗她,可是她依然努力的对自己笑,感谢自己对她的帮助。
她是那样善良,独自吞咽痛苦,也不愿伤害别人。
“你也不必自苦。要是我当时不带走陶罐,或许你的信就可以顺利的送出。而现在,咱们也不都不是这般模样。”慕云实道。和她所预料的一样,方沁也是无辜之人。她想,小藜当初没有怪方沁,大约和她想法也是一样的——面对天帝那样的存在,方沁已经尽力了。或许在小藜推窗看见方沁匍匐在少昊的脚下之时,便已经打定主意和她划清界限了。
方沁此时,心中心愿已了。她欣慰的不是慕云实不怪她,而是慕青没有信错人。慕青错信自己,错信少昊,却独独没有错信她心心念念的慕姐姐。
方沁努力想伸出手在衣襟中拿点什么出来,却发现自己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素楝轻声问道,“姐姐想要什么?”
方沁努力挤出一个笑,素楝将耳朵凑近,方沁轻轻耳语。随后素楝将手伸进厚厚的被褥,在衣襟之中掏出一个纸信封。
方沁见之点点头,“从那天起,我日日带着这封信,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一定托人带给你。可是,慕青消失的第二天,我就被派到最偏僻的地方,再没有机会回来。后来,师傅离去之前,天帝恩赦我回来。那时候他想让我继续当花神。”方沁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力气不支,她示意素楝将信递给慕云实——这迟来的承诺,到今日,她终于完成了。
“师傅死后,我也无心再待在天界,而我的理想也早就离我远去。我流浪六界,只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也暗中打听慕姑娘的消息,却依旧没能打听到。直到,我听说天帝的水庆殿失火,水庆殿妃子和玉衡殿下都在大火之中丧命,我才突然想起,水庆殿妃子进宫那一年,正是慕姑娘消失的那一年。”方沁努力把话说完,努力挣扎着去看慕云实的脸。她知道这样的消息有点残忍,可是她不得不说。
“那一场大火之后,少昊便大病一场再未出现,后来现在的天帝宴平便登基上位。”方沁道。她现在说的这些,熟悉天界历史的人都知道。传说这场大火是当时天后玖容所放,原因是嫉妒水庆殿妃子得宠。而这场大火在当时也暴露了他们最终的目的,玖容的次子贺儇王殿下竟然合谋权倾一时的雷震天意图谋反,好在王长子宴平识破阴谋,最终粉碎阴谋。
宴平靠着此事顺利登基,而贺儇则被贬到栖心崖几千年。雷家也从此一蹶不振,雷震天在此事件中丧命。当然,那神秘的水庆殿妃子,和玉衡殿下,也惨遭横祸,香消玉殒。
有人说,天帝少昊就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死受打击,郁郁而终的。
慕云实眉头紧皱,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生爱自由,满怀抱负的小藜,她的一生结局竟然是被困而死。
那封陈年的信,就在慕云实手中紧紧攥着,她却不敢打开看。这些年她一直想着,小藜在这世界上的某一处,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却没想到,现实竟然如此残酷。
摩荑听到自己的姐姐竟然已经不在这世上,早已泪流满面。从前,她有些恨这个姐姐,就是因为她不肯做圣女,才造成冥界的困境。可是随着年龄长大,她却越来越能体会姐姐的痛苦。
这世上没人愿意永远沉入河底,被黑暗禁锢,清醒的无助的绝望的过完漫长一生。
虞瑾看着慕云实,想说点什么,再看看周围的人,却终究没开口。他想说,玉衡没死,而慕青也没死。可是,他们现在的境遇,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玉衡早已面目全非,而慕青呢,若是让才刚受打击的慕云实知道其实慕青没死,却因为饱受折磨而精神失常,如今竟然被自己的亲儿子拿来献祭,那她是不是宁愿她早已丧生在那场大火之中。
“后来,我实在老的走不动了,便回到了这里。”方沁喃喃道,“老天帝走了,这里也早就荒废了。我灵力有限,也只能将这里恢复到如今的样子。我想着,我在这里等着,或许慕姑娘的姐姐会来寻她。到那时候,我将这封信传达,算是我的赎罪。”方沁终于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憋了一生的话,“我想若不是我当初骗了慕姑娘,让她觉得再无希望,或许她会拼死留在漪园。以当时天帝对她的感情,大约是不会勉强她到天界。这样的话,她即便没有自由,也不会得了那样凄惨的结局。”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吹起那芦苇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摩荑忍耐的哭泣声。素楝紧紧抓住方沁的手,感觉到她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消失。
“不怪你,沁姐姐。”慕云实说。她这句话是发自真心,也是替小藜说的。
方沁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想要弯成一个微笑模样,可是最终没能完成那个最后的微笑。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流满面。她仿佛回到了初见慕青的时候,那样明亮的少女,笑着叫她“沁姐姐”,为了得到荷花秋开的秘密,不停的缠着她问东问西。少女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看背影竟然是师傅。他转过头,果然是师傅,“方沁,你过来。”师傅笑着叫她过去,指着那一片荒原让她看,小小的她做大人模样,“我要将荒原变成绿野。”师傅突然变得严肃,转头带着他身边的少女走了。
她很着急,急忙去追。跑啊跑,师傅身边的少女终于回头,她吓了一跳,那张脸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师傅,师傅……”方沁的声音渐渐虚弱,直至不见,而她的身体也逐渐冷却,直到僵硬。素楝蹲坐在她身边,紧紧攥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了,将这片土地照亮,如同白昼。素楝发现那青绿的芦苇,竟然渐渐枯萎。那原本清澈的、在月光照耀散发粼粼波光的湖水,竟然渐渐干涸。小院后面的山林,竟也渐渐开始落叶,哗哗的声音,就像是岁月流逝的声音,又像是生命消散的声音。
与此同时,方沁原本僵硬的身体竟然渐渐变软,甚至有了温度。下一秒,素楝发现方沁的面容竟然渐渐变得年轻,直至恢复她年轻时的模样……可是,随着她逐渐恢复年少模样,她的身体也渐渐变得透明,变成一个半透明的星星点点组成的轮廓,让素楝再也抓不住。
随着落叶缤纷,随着山水流逝,她的身体也渐渐消散,化为萤火虫一般的星星点点,飘向那干涸的湖面,飘向那狼藉的山林和小院,飘向那充满月色的天空。
素楝起身端庄而立,看着空中的星星点点,目送方沁生命的最后时刻。天上升起了第一颗启明星,方沁的影子也终于消散,最后的一点光亮,久久的盘旋在那一片小小的水塘上,不肯离去。最终一阵风过,消散在风中,再也不见。
天亮了,这梧州城里的日月湖和那片神秘的山林,永远的消失了。慕云实紧紧地抓住手中的信,只有它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包括小藜已经去世的事情,也是真实的。
虞瑾和素楝并肩而立,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越是见证别人的生离死别,就越是预料到自己的某一天。
而他们一定会为自己书写不一样的结局。
天亮了,慕云实颤抖着拿出那张泛黄的信纸。他知道这封信的重量不止千斤,它承载着小藜最后的希望。
那终究被辜负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