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方寻归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他很清楚,月予忆不可能是什么鬼魂,这世间也没有死而复生的方法。
月予忆还活着呢,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事实。
但他的心脏却传来阵阵刺痛。
方寻归想象过很多次,月予忆口中的师尊、还有仙境一般的缥缈川,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在他起初的想象中,那一定是钟灵毓秀的宝地,生长着奇花异草,和蔼慈祥的师尊带着小月予忆长大。
后来,月予忆告诉他,自己被喂过很多蛊虫,自己是个药人。
从那之后,月予忆的师尊在方寻归心中的印象越发模糊诡异。
究竟是怎样狠心的师尊,为了培养自己的弟子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原来,在真相面前,连他的想象都显得过于平和了。
哪有什么慈祥的师尊,有的只是一个为了一己私欲,根本没把月予忆视为生命的恶魔蛊师。
方寻归不敢去想月予忆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爱一个人,就要愿意为一个人去死。”
月予忆的师尊教给她这句话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的乖徒弟认为自己敬爱师尊,就该为师尊送命吗?
可为什么,最后蛊师和男弟子又死于生死蛊?
方寻归什么都想不通,他的心脏抽痛着,忍不住去想月予忆曾经都经历了什么苦痛。
她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还能带着温柔的笑意爱着这个世界。
明明这世界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爱。
幽隐的声音还滞留在方寻归的耳边不肯消散:
“那位蛊师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斩空,就算月予忆现在还是个活人,我也没办法救她,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法救她。放弃吧。”
方寻归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荒院,眼神不带一丝神采。
颜昨袖等在院中,拦住了失魂落魄的方寻归。
一看到方寻归的样子,颜昨袖就明白了。
颜昨袖低声说:
“她刚睡着,别吵她了。”
方寻归紧紧盯着窗纱,眼底一片赤红。
许久,他开口说:
“还有多久?”
颜昨袖只能摇头:
“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我想……就这个月了。她现在连意识都模糊了,再过几天,可能……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方寻归的眼神一片死寂:
“好,等她离开了,我随她一起去。”
一年零三个月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月予忆不在了,他还有什么苟延残喘的必要。
他恨自己。
月予忆给他真相,给他爱,给他一个家。
可到头来,他什么都给不了月予忆,他什么都做不到。
颜昨袖把脸扭到了一边。她极力忍住泪水,唯恐眼泪要将心中灼烫的秘密一并带出。
可她不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
颜昨袖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对方寻归说:
“剩下的时间,寻归,别给她留下任何遗憾。”
方寻归僵硬地站在荒院中,任由秋风卷着枯叶淋了他满身。
他最后问颜昨袖:
“她跟你说过她的师尊、说过缥缈川吗?”
颜昨袖的眼泪终于断线。
她一遍遍摇头,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
“别问了,寻归,别再问了。”
……
月予忆这一睡,就睡了七天。
这七天,颜昨袖把属于斩颜的工作一股脑地扔到了一边。
方寻归整日守在月予忆身边,寸步不离。颜昨袖干脆住到了荒院的另一个房间,每日给月予忆煎药熏香。
七天时间,方寻归简直要把月予忆陈列在架上的蛊术书籍翻烂了。
一无所获。
无解、无解、还是无解。
没有人能在被喂了这么多蛊虫和毒药之后活下来。
月予忆已经是奇迹了。
想让奇迹继续维系下去,如同天方夜谭。
再次醒来的时候,方寻归坐在床边,憔悴得不像话。
月予忆虚弱地眨眼,回望着方寻归紧张忐忑的视线。
她的眼神茫然空洞,看方寻归如同看陌生人,久到方寻归都快绝望的时候,终于又缓缓亮了起来。
她的嘴唇干裂苍白,良久才用细小虚弱的声音说: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只是一句话,方寻归的眼泪就已决堤。
他没告诉月予忆,这七天自己是多害怕月予忆微弱的脉搏突然停止,多害怕自己就这样失去了她。
方寻归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轻轻握着月予忆冰凉的手:
“起来吃些东西吗?今天的阳光很不错。”
月予忆努力侧过头,望向窗外。树影被阳光打在窗纱上,落叶萧瑟凄凉。
她轻声说:“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你满身是伤,闯进了我的院子里。”
方寻归声线颤抖,努力笑着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连串的麻烦。”
月予忆把头转了过来,望着方寻归,伸出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泪,笑容清浅:
“我从来不认为那些是麻烦。你是我离开缥缈川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你是好人,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什么是真正的爱。寻归,如果你没闯进我的院子里,我这一生就太遗憾了。”
方寻归说不出话,只能红着眼眶,紧紧地把月予忆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或许是有用的,月予忆的手没那么凉了,脸上也带了些血色,就连笑容也轻松了一些。
方寻归的心却一寸寸沉了下去。
他见过太多死亡,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方寻归极力按捺着一切情绪,用最轻柔的声音对月予忆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别说太多话,起来把药喝了。几日后就是中元节,养好身体,我带你去逛临月城的集市。”
月予忆笑着说:
“去年的中元节,我去后山祭拜师尊,所以回来得晚。结果一推开门,就是一把飞刀擦身而过。你说说,你当时怎么就那么会吓唬人?”
方寻归吸了吸鼻子,也笑了:
“嗯,怪我。”
颜昨袖站在门外,听着二人的对话,咬破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她仰望着天空,努力眨了眨眼,才端着药走了进来。
“月丫头,来喝药,然后吃点东西。寻归,你也赶紧吃饭,吃完你们两个跟我去试衣裳。”
方寻归诧异地发现,在听到颜昨袖的话后,月予忆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淡淡的嫣红。
他轻声问月予忆:
“什么衣服?”
月予忆望着他,眼神带着柔软的笑意,和纯粹的喜悦和爱。
她笑着回答:
“你的吉服,我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