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的微风吹过窗台,自殿堂中悠然流转,穿过众家座位。
此时坐在大圆桉桌末二位的商富海平静聆听,在场的众人都在观望桉桌中间的灵图,而他则在观望众家头面人。
不是他对中间这偌大的灵图和内容不感兴趣,而是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担忧以后的事了。
今日能在这核心集会中有一席之地,已经是他求的最后荣光。
人富的时候,在很多事上会求个安稳进程,可一旦穷了,只要涉及未来的发展道路,那是一定要谋求最大回报率的。
商富海是个商人,这么多年来他手里积累的灵石财富确实很多,表面上别人都觉得他很富有,可他自己知道,那都是繁花空梦。
如今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切的灵石财货都已经对他的人生毫无意义,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穷人。
好在他以前富过,而此时的贫穷又是每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必然经历的事,那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需要孤注一掷的把手里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一件事上,给后辈求个最大回报率。
如此,他这一生以商途入道,便算作完满。
在这空旷的天枢殿内,环扫多年来打交道的诸家头领,从澹台庆生开始,顾判、高鼎、天山子、正明和尚、申公茂、魏宇、朱视、夏灵甲、贾似道,这原本的十家赤龙门盟属,再加上新添的姚广啸和刘小恒两方势力,无一不是自己相熟经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商富海神思深远,心头念着:‘便是不看当下交情,看在已经逝去的正觉老僧、老魏、贾夫子这些人的脸面,日后拜入赤龙门下,他们这几支也少不得多帮衬帮衬留仙。’
槐山两百年混乱,至司徒家入局崛起,再到赤龙门经年累月的高速发展,此时靠着三十年的安定积蓄打出了一场漂亮的大战。
这战后的威望遗泽,终究还是都落在了对面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温驯和煦的中年人身上。
不知不觉间,商富海气息悠缓,满头的白发开始失去光泽。
他暗自低头含了一颗丹药,不远处与他岁数相差不多的天山子老道目光中投来关切,商富海胖虚的面容缓缓摇头,示意不必多虑。
殿中所有人都在听着钟掌门身旁的简雍说话:
“……这世间事,大体逃不脱和合定数,如今我派有高人测算出槐山局势,将来必是要大一统,而诸位道友又是生死至交,对消去原来的门庭共拜赤龙门道统几无异议,那剩下的就是利益争谈。
在这件事上,掌门和我已经准备了三个月,更往前的两年时间也一直为此筹算。
今日趁此机会,就做最后的谈议定计……”
赤龙门内部要大刀阔斧的改革,同时要从外部把这十三家势力吸纳进来,这其中涉及的利益之争很庞大,但今日众人知道,必是得有个决议才能继续往前走的。
相处日久,大家对钟紫言的脾性也估摸的不差太多,这位晋入金丹不太久但战力和经运手腕通天的赤龙门之主,最是在意事先把话挑明确。
明德之主,所行的道法规矩亦是光明正大的规矩。
故而在这件大事上,各个盟属支系有话必定是直接都开口谈论了。
但涉及利益的谈论毕竟是个技术活儿,诸如正明和尚这类不太擅长交际的人,背后还是得有智囊给事先出好主意。
要解散以往的门庭拜入赤龙门,这对于越是大一些的派系,越困难重重,因为人心难测,利益不是一个人觉得公平就都公平。
十三家势力,抛开原有的十家不谈,商富海和刘小恒这两方明显属于破格提拔进来的,主要看在这些年的贡献。
而姚广啸这位南疆来的人本身其实有不俗的底蕴,他在南方自有三百多散修跟从,且个人声望势大,声名远播,只靠着今次东征的战功直接获得了拜入山门的资格。
各家心中虽然对彼此有看法,但明面上没法多说什么,毕竟能不能得到资格承认,不是他们之间说了算。
“我家不比诸位道兄,本是散修拼凑组合,偶尔得了控御灵兽的法门,运气好被钟掌门看上,这才能在这里和道兄们平坐。
师父如今已仙逝,他还在时就安排养凋林日后永为赤龙门耕作,今次幸得掌门抬爱,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凡事但凭掌门和简师兄做主。”
养凋林这一系如今全由魏宇掌控,他人内心细腻,外表粗豪,懂得局势变化,也知好歹和进退。
议论刚开局不久,便有人如此发表,顾判这个人精怎会坐的住:“魏兄弟之言,亦是顾某所想,我空闻寺院道统不纯,弟子稀少,全凭掌门安排。”
按照此间众家规模,其实空闻寺院真不算少,便是精英练气弟子,多少也能拿出三五十人。
但他这么一说,就把比他家实力低些的门庭害了,亨通道观即便不弱,高鼎也明显露出嫌恶的神色。
不仅不满,在这正事上,他甚至直接严肃开口:
“顾院主,你这样可就不太妥了,如果空闻寺院算小家落,那在坐的恐怕除了澹台道兄,谁都不能说半句计较。
依我看,掌门既然将议会中插入这一段儿,那各家想要些什么,有什么心愿未了,有什么恩怨未尽,合该都全盘抖擞出来。
不然以后做了同门师兄弟,又在事后龃龉,反而留下后患!”
顾判不想示弱,但他更不愿意去回应高鼎这突如其来的一根筋:“我只是将我心中所想道出,也只代表过去的空闻寺院一系。”
此时几个商贾门庭,朱家夏家和长春堂商铺的掌事人们纷纷响应,由最年长的朱视开口:
“两位老弟言之皆有理,且莫争执。我辈修士,不论做什么,求的还在一个道字上,合道则成,不合则罢。
如今掌门广开户庭,择精收敛,我三家本是此间商人,能有正统道门收揽,亦不胜感激,别无他求。”
事情肯定是要在自愿的情况下才能进行下去,其实大家都是活了几十年的人精,能作为主事人上谈桌,都不傻。
如此,五家无异议,随后便由乘云堂和搬山草庐说话,这两家是世交,虽然没有太深厚的传承,但已延续了两三百年,一下子放弃原来的计划和道统,确实有些难。
但来之前申公茂和天山子都有定计,也不扭捏,把最后的条件诉求都道了出来:
“我和申公老弟亦感念钟掌门恩德,只是当年我们两家祖师俱奋发盟誓,追寻化兽和搬山移海仙术的传承,如今虽说门户不大,但弟子们都走上了这条路。
再要改换,代价极大,若不改换,又恐和赤龙门宗旨相背,这几日在这件事上颇为苦恼。”
这话明面上听,是无头绪的东西,但本质上,其实只在谈论一件事,就是探究赤龙门的核心发展制度。
钟紫言和煦一笑:“此事无需担忧,稍后简雍道明规则,两位忧虑即刻迎刃而解,另外那仙术传承,门中亦有半卷,唤做【呼风唤雨】之术。”
这话一出,犹如惊雷震耳,天山子目露精光,喜色道:“好!好!”
钱能役鬼通神,更何况是术法传承,如今赤龙门有了不错的自保基础,钟紫言哪里不知道手中那【呼风】仙术对于天山子来说,正是极其诱人的筹码。
只是这老小子恐怕要在很久以后才能知道,若想修炼那术,限制何其之难。
可惜到了那时候,大家都已经是一家人了。
这两家暂无异议,随后的刘小恒拍着胸脯大嗓门道:“老刘我别说门户,家里就一帮小崽子,能拜入赤龙门是他们三生修来的福分,至于我本人,哈哈,只靠手里的刀给门派做贡献谋安稳即可。”
钟紫言点了点头,看向此事聚合最大的阻力,澹台庆生。
裹尸布下,遮面无声,殿中一时间静默起来。
阴卒墓地毕竟是槐山凶名赫赫的门户,弟子众多,不下五百,行事阴森狠辣,神秘莫测,怎能不教大家上心。
都在看着澹台庆生表态,他少有的用干涩嗓音笑道:
“今日能来此聚议,必然都是挨个被钟掌门谈过话的,此后槐山再无阴卒墓地之称,至于诉求,我也无话可说。”
这番话不过几息时间,却教众人听后都松了口气。
连这位都没什么异议,那谁还敢有说辞。
他们自然心底里都对钟掌门是如何说服澹台庆生那一大家感到好奇,但事成定局,当下再没必要多想。
而后只剩下鹿王庙,亨通道观、姚广啸和商富海四支。
高鼎自己早就看上了人家门里的人,如今做个上门女婿有何不可,他手下那些兄弟和弟子,其实早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比较难办的就是鹿王庙这一支,因为他们是佛宗脉系,和道门这边离着确实太远,但正明和尚竟然出奇的乖巧。
“阿弥陀佛,一切随掌教定夺。”
斜对面的刘小恒惊呆了下巴,他怎么也想不通,难道这和尚一家为了远大前程,连佛门的戒律清规也不守了?就这么轻易改换门庭?
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佛陀有没有意见。
临到姚广啸开口时,他虔心道:“我已于前日遣散势力,只带着五名弟子前来,日后生是赤龙门的人,死是赤龙门的鬼。”
如此决绝,也未被众人料到。
至此,法未明立,心已皆归,从阴卒墓地算起、空闻寺院、亨通道观、乘云堂、搬山草庐、鹿王庙、朱家、夏家、长春堂、养凋林,槐山再无此十家声名。
众人将目光落在最后那位金边华服的胖修士身上,刘小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商,就差你了。”
一双手垂落椅下,胖胖的脑袋一耷拉,众人这才发现,他已去了。
“老商!”
“商道兄……”
“阿弥陀佛~”
……
修真之人,对生死之事大体上比凡人要看开些,钟紫言立起身子,负手稽礼,一声道音恢宏而出:
“福生无量天尊~”
此殿中诸人同声异口:“福生无量天尊~”
说不出的肃穆庄严。
当庭坐化,谁也没想到商胖子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大家。
一遍往生咒言诵罢,钟紫言传来童子,教他把等在外面的楚留仙传唤进来。
如今大事商定刚起,怎能因此耽搁,楚留仙入殿后,简雍亲自给他增添一席位,就安在商富海身侧。
议会在刚刚亡故的商富海眼皮子底下继续进行,更显得天地昭昭,鬼神护佑,今日十三家共入赤龙门,万法归一。
钟紫言压手教大家坐下,简雍便开始宣告真正的律旨,既是针对这十三家的交代,也是对今后同舟共济做出总纲计划。
一个时代即将开启,而前奏必须明朗。
“诸位既已下了决心,赤龙门作为宗派站脚,必不让各家吃亏。
今日既诉明宗门三律法以警行弟子,日后尊律行止,福祸同担。
所谓三律法,乃为宗门发扬光大所设,管宗门修士存在、运转、传续等用。
分为《启示律》《道藏律》《功献律》,一者在教义祀宗,二者在弟子传承,三者在日常起居用度、炼器炼丹、外出任务、参加战事、婚丧嫁娶、灵石支用、派发俸禄等。
三律法共计四十九条纲领,又有一百二十八分支,不严不松,取法适中,因时因地因人可恰当管控。
按照十三家初始拜门投入灵石、灵器、弟子人数、商铺、灵田矿物等资源多寡,集中兑换成功献数额回馈。
功献数额既是日后宗门所有弟子一应行止准则……”
此时听宗门律令未免有些过早,但众人慢慢听到后面,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天要聊这些。
原来所谓道藏律,就是为了让十三家势力已经存在的功法、道统、练气法门全都容纳成一家传功堂口,由赤龙门五殿之中的天枢殿管辖,辖下再设立传功堂,增派委任各系有能力者进行分别传授。
这相当于办了一个大学堂,弟子们要学哪门哪科的术数法门,自己决定,老师们只担教传之则。
思路客
别人怎么看不要紧最起码在刘小恒看来,这个规矩他要爱死了,不只是因为这个规矩表面公平,还因为它的底色更公平。
这鼓励的是弟子向上进取,而非师徒制的向下灌输。
而那功献律就更高明了,本来大家以为既然要拜入赤龙门,既然要获得人家的元婴道统,既然要享受庇护,那自然是得把自己原本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交出去。
可功献律的设定,相当于十三家的原有的辛劳并不会一瞬间化作乌有,而是折成了类似股份一样的功献点,这可再公平不过。
不管是以往财富多的,还是小家落穷的,仍然是依靠本事吃饭,一定层度上既保证了入门前大势力的家底,又保护了入门后小势力公平发展。
各家此时互相对视,一个个心里都乐开了花,这才是大家期盼的完美解决方桉嘛。
刘小恒和邻坐的姚广啸狠狠捏了拳头又舒展开。
嘿嘿!不说以后,就当下来看,赌赢了,大大的占便宜。
“……所以功献点,既意味着灵石用度,既意味着个人在宗门的成就。
为保证功绩不可磨灭,《功献律》中核心的内容将会由功绩卷负责记录,为此我特意搜揽整个槐山坊市,找到了三阶极品灵器【天闻录】作为此律法当下依托,平日里他会外显成功献榜浮挂在藏风山和清灵山两大门庭广场……”
简雍冗长的一番交代,把众家担忧的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囊括解决,尤其是那三阶灵器,真实的奢侈,小门户不可比拟。
钟紫言环顾殿中所有人,见他们几乎不再交换眼神,都心安理得端坐好后,他自己心里也落下一块石头。
只要这些头领人物都接受,日后的分化各系观念,驱动下层向上奋进等动作就不会再难。
其实越是底层的修士,反而越容易操驭,大家所求的无非就那么些东西。
站在小一辈练气期弟子们的角度,你只需告诉我只要好好为宗门做事,就能得到功献点,而功献点,就可以兑换灵石用度、器物场所,那我就好好干呗。
既然人家赤龙门是大门户,是正统道门修真势力,不趁着百业待兴时候加入,难道等着吃黄花菜么?
道理很多时候很容易讲通,难沟通的从来都是,当我站在你面前,你到底能不能给的起我最基本的包养费。
而如今的赤龙门,可真不缺那些低阶修士们的包养条件,光藏风山就大的足够数千人好好修炼,更别提东面那座清灵山。
信息和规矩是需要消化和适应的,这一日的谈议,在黄昏的时候戛然而止,各方饮罢清茶,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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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以后,近一千三百多位不久后的弟子门人们站在藏风山外,最后一次穿着各自的服装,开始一队队进山门,由苏猎负责逐一登记造册,发放赤龙门基础的灵袍服饰。
各家掌事人为了做表率,都身着赤红卷云灵袍,朱里透白,好不整齐。
山门口,常自在少有的褪去懒散架势,跟着章臭那老头严肃忙碌,亲和服务即将成为自家师兄弟姐妹的筑基修士们。
宽阔的上山大道被分为三条支路,为筑基、练气和不满十二岁的孩童分列铺设。
“未满十二岁的小师弟师妹们,来这边登记身份!”赤龙门年轻一辈第一美女貂小元和她的姐妹团被当成招牌来服务那些未来的花朵。
整个槐山自南向北,尤有太多的散修不远千百里奔来藏风山下,眼巴巴瞅着那些人拜入高门大户,而他们还得忍受野旅栖霜的苦楚。
更远处的藏风平原出口,茶馆阁楼间,万事知和他的几个徒弟洋洋自得分散宣传:
“今年没有拜入赤龙门的不必着急,钟掌门他老人家有好生之德,以后每隔十二年还有此通道……”
本来这事都没想着传扬太广,可是毕竟也没有刻意隐瞒,搞得那些本来就有心加入大门户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逮住万事知这种放小道消息误导人的,一顿噼头盖脸的骂。
“十二年老子都能投一次胎了,这赤龙门也真是,要开山门都不公平一些……”
“你觉得不公平?那前些年人家打东边儿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去你个贼娘皮,那一战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
……
诸如此类谈论,数不胜数,可都是些没用的扯皮话,这世上的好运,不会卷顾在不曾行动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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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满满一千五百人的云舟飞向东方,钟紫言带着自家精英和即将要收纳的千余弟子飞往清灵山,他的两位夫人也跟随着一道离去。
在那边,真正雪恨还仇后的新赤龙门开山大典即将举行。
坐在藏风平原一座无名坊铺中的赵良才百思不得其解,眯着眼睛不住揉搓下巴上的短须:“真是奇了个鬼怪,姓钟的到底是如何搞定手底下那些人的?
良晨,明日还有最后一批人往东去,应该是鹿王庙那小和尚,你代表咱猎妖盟跟着去看看。”
他身后之人出得坊铺,径直去向藏风山。铺里只留下赵良才和管事,那管事不过一个分店掌柜,哪里敢开口谈论。
只有赵良才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还要跑去蒲阳河域开办大典,难道槐山真没有什么前景值得弘扬发展?
可为什么苏猎那小狐狸近日一直在四处打听传送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