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地望着修治,不想错过他任何可能产生的表情。
但修治像是没有起任何波澜似的,他垂下眼,眸中倒映出我此时有些狼狈的形象。他沉着嗓音蛊惑我道:“小澪,不要因为任性而错过自由哦~此时你离开青森,我们也总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呢。”
“这一次不是任性,也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拯救戏码’。”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说过的哥哥,那天晚上我就说过,和你和母亲在一起,我的生活才变得有意义——”
“小澪。”修治出声打断我,说出的话语似往我头上浇上一瓢冷水:“将生活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样的意义真的是小澪追寻的自由吗?”
“不。”
我冷静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寄托,而是想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好的坏的东西。也不是自由,而是我的欲望。”
我最原始、出自灵魂深处的最炽烈的欲望。
“那时候你说我的欲望太明显了,我从前总想不明白,后来我想也许事实的确如此,我以为我足够谨慎,但你仍然看出来了我想要自由的迫切心情。”
过往一切一幕幕浮现在我面前,我清晰地知道:“就像那时候我以为我足够克制,但你仍然看出来了我泛滥的拯救欲,可是哥哥,我此时此刻,并不是拯救你,也不是将你当做寄托。”
“你只是津岛修治,而我只是津岛澪,我只是——”
我只是在爱你。
只是一颗灵魂想抓住另一颗灵魂。
渡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声轰鸣声让我咽下这句话,我知道这是修治于我说的那轮青森去往横滨的航班。
但我却在此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或者说抓住绷带的触感。
我认真地说:“一起回家吧,哥哥。”
海风漾起一丝凉意,有日光从修治身后透了过来,他最终小幅度点了一下头,似从喉咙里涌出的一声轻音:“好。”
朝阳的光辉洒在我们身上,我想若干年以后,我大概也不会遗忘此刻的场景。
那一刻,我无比笃信,我们的灵魂像是两只紧紧相连的断线风筝,无比自由、也无比亲密。
…
回到津岛家之后,幸子已然调离了我身边,大约是被家主安置到了别处休养,下人禀报我说,过几日家主会再度挑一位女仆来。
刚经历了幸子的事,我早已对此兴致缺缺、不甚在意。
家中之人对昨日我一宿未归的事只字不提,我莫名想到家主那句意有所指的“该收一收玩闹的心情”,想来他大概早就有所预料,并对这次出逃也做了一些计划,但我猜想修治也一定留有后手,如果我登上那艘渡轮,那么也许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但随着我回府的选择,一切后续也无从得知了。
也只能说,归来之后,那些对我的不追问和不过问,总归也算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
第二日午后,我小憩片刻,到底还是抵达了母亲的院落,她大约认为此刻我已然抵达横滨,而我……其实一开始也有许多的困惑想询问她,比如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但刚踏进院落,我便已经猜到了她那么做的原因。
“小澪?!你怎么来了?”
那时,母亲见到我的到来,果然非常惊讶。她正坐在庭前赏花,身影寂寥,隔着庭院遥遥地望着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有一阵很长、很长的失神。
我屏退了仆人们,缓缓走到她面前。
“为什么……”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我为什么没有走。
垂着眼,我为她添了一杯茶水,才轻声解释道:“母亲,抱歉,我无法做到弃你们不顾。”
“我想和哥哥还有母亲一起,一起喝青梅酒、一起吃螃蟹、吃柑橘,一起赏花,一起过春夏秋冬,我也舍不得那箱玩具,舍不得你们,我会害怕。”
“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我才能做到什么都不怕。”
她忽然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见不到的地方微弱地抽泣,仪态似乎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即使再难过也不会失去体面,自我见到她以来,她便从来都如此。
母亲抽噎,嘴里是止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澪、修治,一直让你们这么辛苦地活着,对不起。”
“不怪你,母亲。真的。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如果没有您和哥哥的话,我恐怕早已死去了。”
我耐心地拍着她因抽泣而一耸一耸的肩背,午后的光温暖地在周边流淌,我认真地说道:“我们,我、您、哥哥,以后我们三个还会一起去看日出。”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到檐下切割后的一小块天空。
我其实明白她不会离开这里的缘由。
不同于母家势薄的我,母亲也曾是早川家族的贵女,她最初也不叫津岛美代,而是…早川美代。
她也许也曾如凉姐姐那般热心、被大家所爱着,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养成过天真烂漫的性子。
而她被困在宅院多年,日复一日承担津岛家的高压,不经常来探望的丈夫、严苛的规矩、对长女幼儿的担忧,身体羸弱、精神重压,每一项都让她喘不过气。
而她未必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可早川家是那根拉扯住她的弦。
她的家业需要依附津岛家,假如我们一起离开,那么早川家或许会成为家主威胁我们的靶子。
如同我无法放弃她和修治,她也无法背离早川家。
假使我与修治是两个毫无用处的孩子,那么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可惜的是,我们不是,家主从前不会放弃修治,此时大约也不会放弃我,因为我们有了所谓的“利用价值”。
所以一起离开这般的话,太过天真烂漫,只不过是我的呓语、我的幻梦、我的妄想。
而修治,却真切地为我架起了一条通向自由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