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地球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年。
这段时间里,175恪尽职守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寻找异常灵质波动、处理异端,掩盖痕迹后再重新没入暗处。
他的生活本该重复这样一个过程,直至找到世界树,或重复到最终消亡——
但最近有些特殊。
他最近总是在做梦。
梦中,他重新回到了天秤。实验室、训练室、休息室;无色无味的营养剂;机器人巡逻时所发出的声响;每日更新一次的排名;被淘汰者为自己已知的结局哀嚎。
所谓“同伴”的面孔在梦里模糊不清,175对他们的印象也十分淡薄。
一模一样的白色衣服、胸前不断变换的编码。一群人站在显示着排名的屏幕前,纷纷仰着头向上张望;在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们都敬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仿佛被浓雾遮盖的脸庞下,投出的视线却异常清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画面扭曲,场景倏然变化,忽然有清晰的面孔在175面前浮现。
白头发、脸上带着笑容的99,以及一头黑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的23。
这两个人站在他面前。
“一个人待着不寂寞吗?”
在一众沉默而畏惧的眼神中,99走到他跟前,用这句话作为他们相识的开场白。
在这之后,99也时常用玩笑的语气提起它,只是175从未回答。
每当看见99的时候,99都在笑,仿佛他什么都不在意,万事于他都是浮云。
最终面色惨白、笑容不再的99被机器人抬走,消失在金属门之后。
“175,你就是我最崇拜的人!”
23在现实里出现的时间比99早,从他的编号就能知道。
他总是跟在175身后,这句话就是他的口头禅。
23的性格与外表同样单纯。他的眼睛就像他们在模拟训练中看到的星星,不论周遭环境再如何黑暗,也永远熠熠生辉。
就是因为23这双眼睛给人留下的记忆挥之不去,他死亡时的惨状才更令人印象深刻。那个会在训练中悄悄避开监视、只为留出一刻时间来仰望星空的少年,最终失去了他那双可以容纳星空的眼睛。
这些画面在175的梦中一一闪过,而他仿佛在观看一场第一人称视角的电影。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状况。175记得很清楚,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未做过梦。
起初是因为受到生理上的调控,而在学会掌控生理与心理状况的方法之后,无梦的睡眠便时刻伴随着他。
在他们受到的训练中,不论做任何事都必须保持最高的集中度和精力。因此,掌握一种能够最快恢复精力的睡眠方法是极为重要的,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做,175自然不例外。
即便来到三维世界已经近三年时间,175也从未懈怠过。尽管这里能够训练的条件与天秤内部比相差甚远,但他依然保持着训练的习惯。
他被天秤与罅隙计划塑造,这两样事物组成了他,如同一副不可或缺的齿轮——现在却出了问题。
175清楚问题的根源,他正在受三维世界的影响。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面无表情、眼神冷漠。是一副被长久磨砺出来,受长官所认可、为“同伴”所畏怯的模样。
真是奇特。这副在天秤中令人敬而远之的模样,到三维世界里却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对待。他自认不易近人,做情报与间谍训练时多依靠技巧取胜,而非用外貌和巧语迷惑任务对象,也算是拿长处补了短处。
然而在这里,虽然仍有人害怕他,但却有更多的人跑到他身边、来到他面前。不论男女还是老少,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一种175捉摸不透的神情,他们做出的举动更是令他心生警惕,也完全无法理解。
他从没有在模拟情景中遇到过这种状况,这是不曾训练过的内容。
面对这些人意义不明的接近,175起初还采取措施,收效尚可。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凑到他跟前的家伙换成了另一批,这些人相较之前那批,简直叫人大跌眼镜,于是他就在综合考量之下放弃了原本采取的措施,这才稍微清静下来。
他时常认为这个三维世界生物的脑回路长得很奇怪。短短三年时间,他遇见了许多训练、手册、资料等等都不曾记录的事情。
这些事情里,有的精彩、有的无趣、有的出乎意料;也有的能促使他出手帮助;有的令他默默远望,不置一词。
三维世界比他想象中还要落后、还要低等;三维世界的生物比他想象中还要愚蠢、还要单纯;而在这里的生活超乎他的想象。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了。最为明显的一个现象,大概就是他听见“肖景”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会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停顿片刻后回过头。
这明明只是他在此次任务里的名称。
175首次发觉自己变化的时候,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迷茫,就像一直隐藏在某处的壳突然碎裂了一道微小的痕迹。
他强迫自己不再对“肖景”这两个字做出更大的反应,只是他对心理和生理上的控制偶尔会失灵。有时在听到字音相近的话语时,他的视线也会投过去。
注意不该被这种事情分散。175心想。
罅隙计划里的优异生,在六维世界中令同伴与竞争者望尘莫及,几乎是万能的存在,却在三维世界中遇上了无法掌控的事态。
发生在他身上的异样不止一种。除了对任务名称的反应,近期时常浮现在梦中的一幕幕画面也在破坏他的冷静。
不论他如何控制自己,进入睡眠以后,他都仍然会做梦。
梦境里的内容千篇一律,175分得清梦境与现实。
他往往会选择在某个时刻中断梦境,随后起身走到阳台,吹着冷风看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然后继续投入任务之中。
他确实清楚自己产生异状的原因没错,但清楚原因不意味着就能解决问题。
时至今日,他才懂得“同伴”们的无能为力。